前记:文学是一门回忆的艺术,即便是写未来的事,也是在追述预测,因此还是回忆。作为一个意念中的写者,我习惯一面回忆,一面将零乱的生活聚焦到一个点上放大,然后感受,探索,记录。这段22年前的往事,就值得我付诸万言不吝笔墨,把它从记忆里彻底卸载,再现为文本或作品,这对我是极其有意义的。

 

心动的过门:跃跃欲试

 

        1988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在上学路上看到了一则海报,它赫然醒目地张贴在县城中心的百货公司门口,吸引了一大群人。我挤进人丛,眯起深度近视的眼睛细看,上面写着:巴塘县首届歌咏比赛(预赛)于12月10日13:00在影剧院举行,欢迎广大青少年朋友积极参与,报名地点:县总工会办公室。报名费:预赛2元、复赛2元。

        这个消息令我激动不已。届时,全国青歌赛已举办四次了,每当坐在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前观看那些歌手表演时,我就一面猜度她们的衣服是什么颜色,一面恨自己没有生在北京南京上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老师在班会课上问大家的理想,我第一个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要当歌唱家!”全班一片哗然。对此我很不屑,德西美朵就是巴塘人,为什么她可以当歌唱家,我就不能?!更让我愤怒的是:1987年暑假,即将读初二的我从收音乐机里听到了德西美朵演唱的《心上人像达玛花》,当时,我的心立刻就被高原百灵鸟清亮的嗓音征服了。这首歌后来有不少人唱过,包括宋祖英,但谁都没有超越她深情而悲怆的演绎。在学会这首歌的同时,我执着地向人打听德西美朵的下落,据说是在峨嵋电影制片厂。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内容大致是我喜欢唱歌,希望今后你能回故乡一次,把我也选到峨影厂,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等等。信寄出后,我每天都在等待中过日子,脑海里不时闪现着我被选上,妈妈送我到车站的画面……终于有一天,班主任把我“请”进了办公室,他狠狠地批评我不求上进,说我的心是花的,异想天开,接着把一封信摔到了我脸上:“你还想当歌唱家,梦嘛!你还是好好想想考个啥子学校才是正经事!”呵呵呵,我的心都凉了,原来暑假里寄的那封信退回来了,上面还加盖了邮戳:查无此人。旁边的老师、交作业的同学都在偷偷的笑,真的太伤自尊心了!事后,我的同班好友艳萍和莉苹义愤填膺:“哼,私折人家信件,都触犯法律了还好意思骂人。”我说算了吧,不要多事了,老师没有告到我爸爸那儿已经够留情面了。唉,总之这件事情让我颜面扫地,说不出的窝囊。

        所以看到海报,再想起过往种种,我像打了一针兴奋剂,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捏紧了拳头,想要张扬自我的欲念直线上升。那天下午,正好是吴世平老师的英语课,我边听“现在进行时”的语法边喃喃自语:现在进行时……现在……进行……时……对,今天就行动!我一定要活出一片新天地来,让嘲笑我的人后退三分!如果唱得好,没准儿还会被招进州文工团呢。下午放学,我没有像平时那样边走边看琼瑶小说(这些书在家里和学校看都有被收缴的危险,我只能在路上看。)而是飞奔着回了家。吃饭的时候,我对爸爸妈妈说,我们要订物理和数学资料,4块钱。妈妈说,只要你好好学习,别说4块钱,10块钱都要心甘情愿地给你。爸爸说,订了资料就要好好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是我第一次说慌骗钱,4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一斤猪肉才一块多钱。但是转念一想,这钱是要花在正道上的,我并没有拿去干坏事,张爱玲不是说过出名要趁早吗?如果我的歌声响彻了巴塘大地,父母脸上岂不是很有光彩?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十分坦然。

        资金的事情有了着落,我开始着手准备道具。说来寒碜,我和绝大多数同学一样,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我们的冬装都是妈妈们的老棉袄或呢子大衣改的,但是穿着这些衣服去演唱也实在有点太那个了。好在我还有一件蓝色太空服,是妈妈到康定出差时买的,美其名曰“太空服”,可能因为它的样式与登上月球的前苏联宇航员加加林穿的衣服类似吧,其实现在看来,就是一件人造丝的防寒服,基本上属于低质易耗品。翻遍衣橱别无选择,我只能决定穿它上台,为了给观众留下整洁的印象,我还把本来就很干净的它重新洗了,然后晒到咂口楼上,(咂口楼即藏房楼顶,可以晒粮食、衣物。)一有空就上去看晾干没有。同时,我找到了参赛歌曲:朱明瑛的《莫愁》。这首歌温婉轻柔,挺适合我这种追求诗情画意的人,再说了,不能一提起朱明瑛就是《回娘家》,也得有点创意才是。我还利用重复记忆法强记歌词,比背课文还认真。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离正式预赛还有一周,就差报名了。因为办理报名手续的是班长蒋昆同学的妈妈,两家沾亲带故的,有点棘手,我绝对不能自己去,要是我妈知道了,那就惨了。而这蒋昆同学又是个好学生,从来不跟女同学说话,我思索再三,冒着“写情书”的嫌疑,私下给了蒋昆同学一张纸条,请他帮个忙,不要告诉他妈妈我要报名的事。蒋昆同学很有礼貌地回复道:“放心,我不会说的,预祝你成功,建议你托人报名用藏名报,叫泽仁卓嘎的人多,比较安全。另外以后不要再递纸条,以免同学们传谣言。”啧啧,班长就是班长,真有他的。经过一番游说,外号叫“完颜康”的杨康同学到工会帮我报了名,就用的“泽仁卓嘎”这个名儿。

        我踊跃报名的消息不胫而走,同学们都很佩服我,觉得我有胆量,他们就不敢,我在应赛的兴奋中整日忐忑不安,作为一名差生,在这种情况下,学习的事儿根本就不可能放在心上,金庸琼瑶什么的也无心去读。一班还有两个同学(男生姓蒋、女生姓赵)也报了名,全年级就我们三个,我们不时聚在一起切磋,蒋同学要唱《少年壮志不言愁》,每天早晨起来练,赵同学决定唱《掌声响起来》,她家背后是一片果园,只要有空,她都要到林子里唱。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我得内紧外松才行,因为我的音量小,为了提升胸腔共鸣,我不畏严寒,每天挤时间伫立在巴曲河畔,与奔腾咆哮的河水竞赛,揣摩着到底是河流压住了我的声音,还是我的声音盖过了河流,大有长歌当哭之势。事情没有九成把握前不要声张,这是爸爸从小对我的训导,所以当同学们问及准备情况时,我都轻描淡写,相当低调。

 

如歌的行板:现场实况

 

        终于等到比赛这天了!12月10号早上,班主任特别提醒大家:“今天下午县上举办歌咏比赛,这在我们县还是第一次,虽然我也很想去看,但学生以学为主,老师以传授知识为本,所以大家都给我老老实实呆在教室里,不准离开学校。”说得我们咬牙切齿,我搓着手思忖:不行,即使旷课也要去,报名费都交了,而且还是顶着不孝的罪名骗来的,良心上的折磨就够我受的了,咋能让这钱打了水漂?一班班主任吴世平老师也不让学生去,蒋赵二位战友找我商议,最后决定:弄死都要去!午饭后,我们仨相约着来到了广场,影剧院门口人声鼎沸,里面早已座无虚席了,主办单位的一位大叔喊道:“大家让出一条道来,让演员先进!”听到“演员”两个字,我感觉特别自豪,巴塘籍高原百灵鸟德西美朵的声音隐约在耳际回荡。在往影剧院移动的过程中,突然听到一阵山呼:“罗凌,争取拿第一!”透过人丛的缝隙看过去,我非常惊喜地发现,我们班半数以上的同学都在后面!真是莫大的支持啊,什么叫友情?这就是友情,所有的解释在这一瞬间都是苍白的。转过头来,我看见了读高一的堂姐泽仁拥菁,她夹在人群里艰难地晃动着手:“书包给我,我来拿。”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这便是传说中的亲友团。“好好唱哈。”姐姐说。我点了点头,赵同学的两片嘴唇在微微翕动,她在记歌词。

        好不容易进了影剧院。那个场面实在是忒壮观,男女老少,干部学生农民工人,有穿得花花绿绿的,有抱着孩子的,有拿着农具的,各色人等不一而足,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我们这些演员被安排到了最前排,年级里几个最调皮的学生冒充演员和我们并列在一起。四班的扎西拍了拍我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看,兄弟几个准备了这些。”我瞧了瞧,他们手上都拿着几包东西,什么沙子、锯木面、核桃皮、瓜子壳等等,看到我满脸疑惑的样子,扎西亮了亮手里的沙子:“你们三个是初89级的骄傲,好好唱,唱到高潮的时候我们就洒这个,电视上那些晚会不是要放烟雾吗?我们用这个代替。”三班的格绒说:“如果唱得不好,就甩瓜子壳壳,把他轰下来。”说得我眼睛都瞪大了,当然,我希望他们朝我洒沙子。

        演出正式开始了,全场静了下来。电子琴伴奏是幼儿园的张平树老师。“1号选手演唱的曲目是《粉红色的回忆》,由来自XX单位的XX同志演唱。”这时,我的铁杆姐们儿艳萍和莉苹悄然挤到了我身边,我们凝神观看。1号的一身行头,是当时的时髦女郎里最具代表性的装扮:黑蝙蝠衫,粗呢质地的红黄蓝暗格子喇叭裙,咖啡色侧袢扣皮鞋,粉红色的小方巾扎成蝴蝶结,系在脖子上。莉苹说,大冬天还穿裙子,她不冷啊。我掐了她一把:“安静!”《粉红色的回忆》是韩宝仪的经典名曲,在八十年代巴塘的大街小巷广为流传,可谓耳熟能详。电子琴上滑过一串轻柔的过门后,1号站在立式麦克风前开始唱了,她轻轻扭动着腰肢,两只手的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指圈成圆圈,中指和食指竖起来微微叉开,在距离脸两尺多的地方左右晃动,穿着无跟袜(那时的人们形象地称裙袜为无跟袜:)的双腿也随着节奏轻轻晃动,像孩子们表演“小白兔,跳一跳”一样天真可爱,随即唱道:“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然后两手合拢做成拱形,十指相连,手背朝上,小指翘成两朵兰花,放在胸前心窝处:“压心底压心底”,再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拇指弯曲,手心朝外轻轻摆动,用鞫萍姐姐给孩子们讲故事的神秘表情再唱:“不能告诉你……”下面先是屏息静气,半晌,人们回过神来,突然爆发出了哄堂大笑,现场顿时乱了,刹那间,有打藏传呼的:“啊嘿嘿—————”,有打汉传呼“嘘”声不断的,扎西不失时机地甩出了瓜子壳儿,格绒在激动之下把沙子都洒出去了,影剧院里乌烟瘴气,有人喊道:“你以为我们是小娃娃啊,下台哦!”1号的脸红了,或许还有眼泪,当她唱到“多甜蜜多甜蜜不能忘记”时,声音分明在打颤!混乱中,平树老师的电子琴错鄂了,1号的歌声被笑声喊声淹没,我已经记不清她是在怎样的混乱中下台的了,但她居然进了复赛。其实人家的唱功是不错的,细听之下还蛮有韩宝仪的味道,错就错在她用孩童般的天真无邪去诠释了港台情歌《粉红色的回忆》,还有,人家韩宝仪是“哦,不能忘记你”,“哦”为阴平,轻声,她的发音是“呕,把你写在日记里”,“呕”从降调到升调,阳平至上声,听起来怪怪的,难怪有人要“呕呕”地做呕吐状恶搞了。

        混乱渐渐平息下去,我发现手上全是指甲印,原来是艳萍在笑得快闭气时为了防止晕倒猛掐我造成的,而我当时居然没感觉到痛。紧接着是2号上台。2号是一位大哥,养路工人,参赛曲目是《军港之夜》。前面发挥得非常不错,浑厚的男中音,全场掌声鼓励两次,蒋赵二位战友用眼神向我示意:我们也要像他那样,我暗暗点头。然而,在第三次掌声响起来时,我们年级那几个男生洒出了沙子,本来沙子是高潮时的烟雾,但2号误以为是观众在起哄,顿时乱了方寸,情绪也不再饱满,慌忙中,竟唱出了“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让我们的宝宝好好睡觉”这样倒霉的歌词!(原词是“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影剧院又陷入了骚乱,简直热闹非凡。几个女人尖声喊道:“回家抱娃娃去哦你,你的宝宝要睡觉了!”2号极其狼狈地下了台。

        3号到7号表现平平。参赛歌曲都是最流行曲的《狼》、《思念》、《铁窗泪》、《黄土高坡》等等。我的心阵阵悸动,再过6位就该我上场了。有趣的是,在一段时间的平静后,8号又一次把赛场气氛推向了高潮。只见他镇定地上了台,那身扮相用现在的话说,叫“酷”。长卷发、蛤蟆镜、半旧黄军装、藏青色喇叭裤的裤脚起码有1尺宽、甩尖皮鞋擦得锃亮,不折不扣一愤青。他用墨镜后的眼睛疾速扫射了一遍赛场,瞳孔里发散的寒光可能也穿透了我,极具震慑力,全场一片肃静。当《一无所有》叩问式的过门咚咚咚咚敲过后,他单膝跪了下去,右手朝上,像要托起初升的太阳,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唱道:“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全场一片欢呼。呵,不要小看这首歌,也不要以为崔健是别人,《一无所有》喊出了一代人的精神困境,震撼了被十年文革麻痹的众多心灵,所以人们才会如此激动。短暂的尾音即将结束时,8号猛地缩回了手,五指关合压在胸前,脸色逐渐苍白,颈上青筋暴露,内心仿佛鲜血淋漓,表情相当痛苦:“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上千名观众再次齐声狂呼,一位阿嬢(藏语,阿姨之意。)用藏语感叹:“啧啧,嘎嘎,卡嘉朗热。”(“卡嘉朗热”是藏语,意思是这人很有两下子。)8号缓缓站立,终于伸直了腰,随着平树老师的节奏,他泠然转身又凛然回头,一只手凝固在半空,向观众呐喊着天问:“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彼时,我想起了《猛回头》和《警世钟》,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我敢肯定,陈天华跳海时恐怕都没有这么撕裂。“噢………噢………”几声叹词从他青春的喉管里滑过,8号手持话筒,如罗密欧向朱丽叶求婚般左膝跪地,一面唱道:“脚下的地在走———”同时,右手五指张开,朝观众有节奏地前后挥舞,这一挥舞不打紧,正在陶醉的观众突然被怒火(这怒火中有很大的搞笑成分:)点燃,广大藏族同志和长期生活在巴塘的汉族同志齐声高喊:“啊!你要唱就好好唱,不要诅咒我们嘛!下来哦!”扎西和格绒们正愁无用武之地,立即甩出了瓜子壳核桃壳锯木面等玩意儿,赛场群情激昂,8号还想唱,但人们已经不听了,他只好在不明不白中被轰下了台。赵同学叹道,他不知道这个动作是诅咒人啊,本来唱得多好哦。

        因赛场太乱,主办单位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人们终于平和下来。9号出场了,是个解放军。他精神抖搂地走上来,非常规整地给大家敬了个军礼,退向后台复又上台,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9号的演唱曲目是一首军歌《西北1988》,他拿着有线话筒站在台子中央,观众们瞪大了眼睛,有1号等几位珠玉在前,我们很想看看他的表现。电子琴舒缓的节奏响起后,9号首先来了个华丽转身,背对着观众,随即猝然转身张嘴开唱,但观众只见其人不闻其声,原来他的转身幅度太过猛烈,把话筒的线扯断了。下面又打起了藏汉传呼,呵嘿嘿———;嘘———嘘———,但军人就是军人,自然与别人不同,9号处变不惊,观众对他而言是枪口下的靶子,完全没有生命。工作人员插好话筒,9号重新开始,依旧华丽转身又亮出正面,他放声高歌:“大西北的哨卡噢————”这首歌不好唱,音符高飞低回,跨度极大,尤其在“北”处有个转折,唱好了气贯长虹,唱不好就会失声。果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9号在唱到“北”时落马了!他的声音在最高处破裂,变成了声嘶力竭的、略带女人腔调的干嚎,像狂刮甘蔗的吱吱声,又像建筑工地上切角机的噪音,最要命的是,一口气提上去,一时竟放不下来,宽广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我们笑得人仰马翻。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时候,强大的气流会使耳朵暂时失聪。但纵然唱成了这样,9号仍不以为意,他要求伴奏重来,并操着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喘着粗气说:“朋友们,对不起,音起高了我重新唱。”无论任何时候,人们对强者总是怀着敬畏,身为军人的9号,其心理素质之好超过了此前任何一位,他百折不挠的勇气反而赢得了大家的尊敬,9号进入了复赛。

        比赛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这时,报幕员宣布稍事休息,工作人员要统分,由巴塘师范校的S老师友情出演舞蹈《雁南飞》。《雁南飞》是电影《归心似箭》的插曲,人人都会唱,但舞蹈还是第一次看。S老师上场了,高高的马尾辫、深蓝色运动服,身材苗条,青春靓丽。“燕舞”牌双卡录音机里传来了单秀荣“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的歌声,S老师果然是经过了专业训练的,踏着节拍,她从舞台侧边做孤雁单飞状到了前台,用肢体语言再现了齐玉贞和魏得胜依依惜别的情景。“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S老师腾空而起,做了个漂亮的360度旋转,台下掌声雷动,就在落地的瞬间,一个意外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地板突然断裂塌陷,S老师的左脚卡在了里面。不愧是专业的,即便如此,她的右脚依然悬在半空,双臂呈飞翔态势,保持着舞蹈状,几秒钟后才瘫了下去。在人们的惊呼声中,S老师被工作人员救下了台。原来影剧院失修多年,实木做的舞台早已腐朽,即使S老师的舞步特别轻盈,也经不起半点折腾,致使一段优美的舞蹈成了广陵绝响———几天后,S老师内调了。

        10号开始演唱。11号、12号、13号分别是蒋同学、赵同学、我。(那时不兴抽签,按所属成分排名。)赛场里,巴塘中学的校友们表现出了可贵的集体主义精神,后排的同学纷纷涌到前面,有帮我们拿书包的,有为我们打气的,有提醒我们整理衣服的,而我们在即将上场的紧张中,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脑海里不时出现着空白,手心里全是汗水。蒋同学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拿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小纸片复习歌词,赵同学低头不语,看得出来她正在心里默记歌词,我用皮鞋不断在地上蹭,希望能蹭出一丝痛感,证实一下眼前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梦。10 号唱的什么我忘了,或许是我当时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罢。格绒向我们仨举了举手里的沙子,嗯,那是高潮时要做烟雾用的。新一轮掌声响起,10号下场了。“11号参赛选手,蒋XX。”蒋同学闻声,一个箭步上台去,学生啦啦队齐声喊:“蒋XX加油!蒋XX加油!”好像他要去灌蓝似的。蒋同学竖在台上,等待前奏从键盘上滑过,我猜想,那几秒钟的等待一定是漫长的。说真的,和蒋同学一起长大,但我从没注意过他究竟长得咋样,男生女生盯着脸看成何体统?这是广大70后年少时共同的想法。在千人瞩目中,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了蒋同学:细长瘦小的个儿,黄中透白的脸,单眼皮,薄嘴唇,天蓝色运动服略嫌促狭,使他看起来瑟瑟发抖。由于紧张,他不时地用右手骚后脑勺。终于,过门完了,蒋同学破釜沉舟般放声高唱:“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手显身手,显身手。”全场一片狐疑,嘘声不断:“怎么歌词是这样啊?”“好像少了点啥哦。”“不对哈,到底少了啥子哦。”直到他唱到“峥嵘岁月何惧风流”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直接从高潮处起唱的,至于前面的一大段被紧张吞噬了!人们大笑,有的还在学他,但蒋同学非常有幸,他踉跄着下梯子时才有了哄笑声,所以很快就回到了座位上,他灰头土脸,一言不发,受到了莫大的打击。紧接着是赵同学,在一个相互联系的系统中,很小的初始能量可能产生一连串连锁反应,这就是著名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很不幸,蒋同学白费了功夫,赵同学又步了他的后尘,站在立式麦克风前,她的两手紧拉着旧棉衣的袖口,因为拳头捏得太紧,长了冻疮的手渗出了血。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用颤抖着的变声期少年女中音直奔主题:“掌声响起来,我心更明白,你的爱将与我同在……”前面一大段同样被紧张吞噬了。赛场被笑闹声冲击……赵同学狼狈出逃。

        该我了!准备了半个月,15年的歌唱家情结,偶像德西美朵,我的歌声就要响彻巴塘的云霄了,那一刻,激动伴着心酸,一种别样的、水润的感觉在我敏感的内心洄荡,一种细若游丝的震颤牵扯着我并不纤细的十指,我心情复杂地走上台,耳畔依稀传来了“不要忘记歌词!”“不要从中间唱!”“争取拿第一,加油!”的呼喊声。音乐老师说过,如果要把一首歌唱出感情来,就要善于联想歌词的画面。《莫愁》这首歌是咏叹江南胜景的,虽然我没有去过南方,但从电视上、画报上看到过。轻柔的过门响起,我的眼前浮现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历史书里提到的《清明上河图》、越剧《莫愁女》的画面(那时的露天电影经常放映戏曲片)……脑海里隐约掠过了“就当下面的人是木头人”的念头。我略显做作地柔声唱道:“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花儿含羞笑,碧水也温柔。”右手还做出波浪的形状,好像我在划桨出游似的。下面传来躁动不安的窸窸窣窣声,我放大婉约情怀,继续抒情:“莫愁女前留个影,江山秀美人风流。啊,莫愁……”这时,有人在高声起哄:“你在说悄悄话啊!”“你要自我欣赏的话,自己回家去唱嘛!”有人在向起哄的人甩东西,勿庸置疑,那是我的学友们在维护我。但我分明有点如“站”针毡了,我把音量放到了最大,比和巴楚河水竟赛时还要大。但赛场明显地开始混乱起来,我无法和下面交流,只能孤独地站在舞台上,很诧异地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旁边的平树老师:“到底怎么了?”她边伴奏边示意我朝上,我望了望天花板,什么也没看见。观众开始不耐烦了:“不想唱就下来嘛!”此时,我汗流浃背,稍后,背心又透出一股凉意,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当唱到“自古人生多风流,何须愁白少年头”时,我终于控制不住情绪,脑子出现了盲点,把第二段和第三段绞在一起,抖抖索索地唱错了歌词。下场时,我双腿酸软,如行绵上,思维在瞬间停滞,好不容易才辨别出座位的方向,艳萍和莉苹朝我猛挥几拳:“咋回事嘛,就看见你一个人自我陶醉,声音好小,不晓得唱的啥!”我说:“啊,声音小,不会吧?”旁边的赵同学提醒:“你是不是没有开话筒的开关哦?”我一惊:“话筒的开关在哪?!”这才懂起平树老师的提示……不由得捶胸顿足,格绒和扎西极其痛心地骂我,说我浪费了他们的表情,沙子一直在节约使用,我太让他们失望了。

        预赛在笑闹声中结束,我们准备了N久,以失败告终。我和蒋赵两位战友几乎是夺路而逃,直接去了田坝。坐在冰冷的小溪边,我们仨互相对望,说不出的沮丧。赵同学说明天要逃学,实在没脸见人。蒋同学是男生,承受力还是要强些,他说学还是要上,脸皮厚一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我呢,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对自己寄予了多么高的期望啊,如果说他们是从两米高的舞台上掉下来了,我就是从天上云端摔下来了。我喃喃自语:“没玩过话筒,不知道开关在哪......”呵,个中滋味,实在无法言喻!

        第二天,我们仨被罚站办公室,班主任看了我一眼,让我好好反省。我们班凡是看比赛的同学都被训斥了一顿,在走廊里站了一地。

 

绵长的尾声:蓦然回首

 

        时间是无情的,任何创伤都可以被岁月磨蚀得风清云淡。多年以后,我向家人、朋友谈起当年这档子糗事时,妈妈大笑:“我就说嘛,当时工作忙忘了问你,有人说过你女子唱歌点儿声音都没得,我还觉得奇怪呢,以为是人家弄错了,你还有胆量去唱歌嗦,我还真没看出来。”我的堂姐泽仁拥菁则说,当时听不见我的声音,她心慌得要命,观众起哄时,她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几年前在成都出差,偶然遇见调出巴塘十多年的一位大哥,又说起了这段往事,他说,那天是他在巴塘度过的最愉快的一个下午。

        22年来,我参加了无数次这样的比赛,学校的,单位的,官方的,民间的,但都没有88年歌咏比赛那样让我惊心动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各种比赛渐渐失去了兴趣。生活在一天天变好,各种资讯庞杂混乱,黑白电视换成了彩色电视,藏汉传呼被真正的呼机手机代替,一斤肉涨了十倍不止,用沙子充当烟雾纯粹是滑稽搞笑。至于每年的青歌会,一看到文化知识比拼我就揪心,难怪余秋雨的表情如此揶揄不屑,偶像们频频传出绯闻丑闻,黄赌毒在娱乐圈里泛滥成灾,他们在我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我终于明白,歌星就是商业社会里转动着的一个个齿轮,而歌唱家的硬伤永远是中规中矩没有创新,乐评人李皖说得好:学院派名下没有大师。我宁愿去听纯音乐,或是粤剧昆曲什么的,还可以学点古文和历史。歌唱家的理想在1988年12月10号下午宣告破灭,不是金刚钻就别揽磁器活,既然天资平平,心气就不能太高,这便是教训。按照高原上的习惯,无歌不成席,除了在应酬时合唱一首助助兴外,我从不唱歌也不当麦霸,这倒不是什么心理阴影,比赛出局后,我认真审度分析了自己,我的声音虽然不是莎士比亚左音部的,但是高不成低不就,只能自我欣赏,还不如不唱。当然,也没啥遗憾的,毕竟姐在巴塘当过一回被踢出局的超女,这就够了,哈哈。

        有时候会想起比肩战斗的超女快男们。1号在比赛结束后有了个与《粉红色的回忆》相关的外号(怕对人不厚道,故不明说:),后来内调了。2号已退休,有时会在市场里碰见,他牵着孙子,可以天天唱“让我们的宝宝好好睡觉”了。8号和我妈妈一个系统,比赛结束后,他把珍藏的磁带全部送给了我,说以后不再唱了,实在太丢脸了,现已调往康定。9号退伍回了山东。蒋赵二位战友也早已天各一方。我把比赛实况印在了心底,它不时会在记忆的胶片上呈现。再后来,我总结了一下,那次的参赛者,无论是故作天真状、乱中出错状、痛苦撕裂状,还是百折不挠状、猝不及防状、直奔高潮状,以及我这种无知无畏状,其实都是用了心的,那是精神和物质都匮乏的年代所特有的真诚和对新生事物的向往,它映衬着一代人的背影。

        那个年代的人和事,将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2010.12.22——12.26

        罗凌,藏族,又名泽仁卓嘎,四川巴塘人,70后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