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达尔基叔叔送葬那天,是初秋雨后的一个早上,送葬队伍出发时,太阳柔亮的光芒刚撒到村庄的碉房,也照着从村口蜿蜒到山边的那条小路上。送葬的队伍静静的爬上山岗,慢慢走过那片只剩油菜杆的大地边,地里的油菜已经全部收割完了。林中的树叶刚染上淡淡的秋色,那一缕缕淡淡的颜色,就像村人心里那丝淡淡的忧伤。

        那地,是达尔基叔叔生前费尽无数岁月栽种麦子和油菜的地方,叔叔和老妻带着孙子们,不久前刚收割完地里的油菜,现在只留着油菜杆。地边上方是茂密的森林,叔叔的墓地就在这片茂密的森林边。

        达尔基叔叔是我好友阿叶的爸爸,他们一家一直视我为亲人。过去,因工作采访等原因,每次到叔叔阿姨所在的村子,只要看见我出现在村口,他们全家就会齐齐的从自己碉房里跑出来,如果是冬日大雪天,他们一定会拿一件羊皮褂子披在我身上,那件冬日的羊皮褂,一定还带着阿姨的体温。如果是夏季,他俩会把刚从山上捡回来的松茸和菌子给我装满袋,还要摘几株自家菜园里的新鲜蔬菜,外加一瓶新鲜牛奶让我带回家。每次到村里,无论如何,总拉我到他们家里的火塘边坐坐,一定要让我喝几口新鲜的奶茶,吃几口刚刚烤好的烧馍馍,土豆或者香猪腿,才会让我走。

        记得那次录制微电影“风铃声声”主题歌曲《官寨情缘》的时候,需要一位老人讲述一段土司官寨的故事,我立刻想起叔叔那带着磁性的厚重的嘉绒语声,给他去了电话,他立即赶到县城,在录制过程中,为了配合歌曲的意境,前后反复录了十几次,每次他都会从录音棚里出来求证哪句好哪句不好,那个认真劲,好似一个好学的小孩,那时他已七十多岁了,后来阿叶告诉我,录制那天,达尔基叔叔正处在严重的生病期间。如今想来,我只有万般的感恩。

        送葬那天,老老少少的村人默默地跟在抬棺人后面,整个队伍里,没有人发出哭泣的声响,只听见,送葬的人们脚步轻轻踏过初秋的落叶,留下一串沙沙的脆响。人们走在叔叔曾经走过一生的那条山路上,脚步轻慢而有力,仿佛怕惊醒叔叔深深的睡意。

        当全村人到齐时,男人们在大地中央选择一块平地,用柏枝木煨起浓浓的桑烟。年轻人在墓地周边的木桩和树丫上,悬挂玛尼经幡。很快,带着全村人祈祷祝愿的经幡,在晨风和桑烟里飘扬起来,瞬间,经幡在天地间发出的忧伤的猎猎声,让空气中的玛尼安魂歌变得更加凄美而庄重。所有的女人以半跪的姿态坐在大地上,开始为她们村里的这个大男人,逝去的达尔基叔叔诵念用六字真经喝唱的玛尼歌。桑烟弥漫大地上空时,玛尼真经歌声轻轻诵起,“嗡……嘛呢……呗咪……吽……”歌声悠扬而空灵。

        秋天的土地上,飘扬的经幡声,袅袅升起的桑烟,妇人凄美的玛尼经歌,喇嘛的诵经声,混合在一起,这一幅带着淡淡忧伤而神秘的画面,庄重而优美,仿佛在天地间要如期完成一场无以伦比的让生命抵达秋天时的盛大礼赞,诗意地表达着嘉绒藏族人对生与死的理解,对生命无限的尊重和渴望。村人说,今天是亲人和朋友最后一次为逝去的村人,举办他一生最隆重和最具尊严的仪式。这一时刻,所有村人将会送给逝者最虔诚的祈祷和祝愿。

        达尔基叔叔走了,土葬,阿叶告诉我,土葬是叔叔自己选择的安葬方式。入土时间按照嘉绒人的风俗,请喇嘛测算,安葬的地点和方式,也是由叔叔自己选择。

        叔叔生前打制了二副棺木,一副自己用,还有一副留给老妻,那个大他几岁包容了他一生的老妻。叔叔走时七个孩子都来到他的身边,叔叔一定是微笑着走进故乡泥土的。

        叔叔的墓地,与他生前居住的美丽碉房只相隔一条弯弯的小路和一条小河,叔叔一定是精心设计了自己的皈依地。也许,他希望安眠在故乡的山坡上,可以遥望这个生养他的村子和家人们,在天堂,也能常听见亲人们回家时的脚步声,还能听见村人放牧时路过山地边响起的悠扬的牧歌声。

        老了,他把身体还给养育过自己的山水土地,灵魂也在故乡的天空找到了皈依。

        桑烟从油菜地边升起,飘飞到森林上空还有油菜地,紧靠森林的那块土地是安葬叔叔的地方,当经幡悬挂好,桑烟升腾到最高的时候,墓堆上的石板经已经全部安放完备,仿佛叔叔的灵魂已经随着升腾的缕缕桑烟去了天堂。这时,空气里弥漫着女人们缓慢而忧伤的玛尼歌声,那歌声,仿佛能穿透生者和逝者的灵魂。这时,劳作完的男人们也全部加入诵经的队伍中,玛尼歌声铺满大地和天空。

        在嘉绒地区,人去世时安葬的方式,因死者的死因,年龄,还会有天葬,水葬、树葬、塔葬(一般用于高僧大德安葬)、其他形式的火葬、擦擦堆积的洞葬等等,不管什么样的形式,最终回到村子里,全部的村人会为亡灵超度,诵念六字玛尼歌,每家每户还要为死者打擦擦几千或者上万个,擦擦上印着六字真经和各种佛,安葬处一定有玛尼经幡在飘扬。

        记得那年在西索村参加朋友母亲的葬礼,他家住在西索村内,西索村是一个嘉绒藏族聚居的村寨。

        他母亲去世那天,按照喇嘛的种种测算,净身之后,便迅疾地将她尚未僵硬的身体处理成藏传佛教结跏趺坐姿势,将两足交叉置于左右股上而坐。最后按照佛教徒结伽打坐的姿态用藏白布缠牢端坐在一个木箱内。以这种坐法去世,便是佛教徒理想的“化去俗身”的解脱姿态。帐篷内点上的柏枝桑烟缭绕。在安葬仪式前的超度期间,任何亲人和前来吊唁的人都不能哭泣和流泪,因为藏族人认为,死者刚死没有安葬前,她的灵魂和肉体还没有完全分离,如果亲人大声哭泣,会让死去的人灵魂不愿离开肉身。葬礼准备阶段不分白天黑夜,响彻在空气中的只是喇嘛诵念《度亡经》的经声,法器敲击声和偶尔吹响的海螺的呜呜鸣叫声。

        出殡的时辰,也是由喇嘛提前测算好,火化所需木料全是松柏木头,长一米二,共计四十八根。当一切准备就绪时,死者以端坐姿态放在砌好的高高的柏树架上,浑身涂满酥油,然后帮忙人在喇嘛指挥下用柏木围在死者的周围,不远的旁边,搭着一顶大帐篷,所有被请来念经的喇嘛都端坐在帐篷内诵念度亡经,由二个喇嘛不断地向火堆里加入各类供品,供品里还有名贵的中药材。

        最让我震撼的,依然是大地上那一幕诵经的场景。三月的大地,种子还没有正式播下,火葬仪式没有点火之前,全村的男女老少整整齐齐地聚在一起,黑压压一片,以跪的姿势端坐在土地的中央,没有一处走动的声影,面色庄严,没有哭泣,只有缓慢绵柔的的诵念声,六字真经唱着为死者送葬的安魂曲,“嗡……嘛呢……呗咪……吽……”,那声音听起来并不忧伤,就像安慰一个即将熟睡的婴儿般轻柔动听,天籁般美妙的玛尼歌声与火堆上逐渐升腾的柏树青烟缠绕在一起,高举起逝者洁白的灵魂升上天堂,伴随着帐篷方向传来的喇嘛们悠悠飘诵的《度亡经》,大地上这群曾经与她熟悉的人们,正用心灵与逝去村人的灵魂作一场最后的共舞。

        那场景,好像村人在参与一场盛大的秋收仪式。在嘉绒人的心里,唯有灵魂存载善恶的果报,火葬将人的肉身化为虚无,这是此生的终点,也是来世的起点。

        我想,如今能在故乡出生,老了还能回到故乡山川死去,与土地为伴,放下自己的人,是多么幸运和美好呀。我甚至渴望,自己老的那天,将要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也能有这种方式,在村人诵念着淡淡忧伤的玛尼歌声中,接受生命中最后一次灵魂的触摸。

        如今,很多原本在村里的人,为了一件小事,或者为了生计,甚至一些莫名其妙的渴望远走他乡,很多人走出村子就再没有回来,在城市或者他乡漂泊着,直到生命终老,既被城市遗忘,也被故乡遗忘,孤独的灵魂没有机会聆听村人送别时那声声玛尼歌,那么,在去天堂的路上,灵魂一定会有些许的孤独吧。

        漂泊的灵魂,一定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在故乡,村人会不远万里赶回去,为每一个逝去的人作最后的送别,那悠扬的玛尼经声,是对村里逝去的生命最思念的祈祷,祝福一个安静的灵魂,能在故乡的山川,找到安放自己灵魂的位置。

        如今,路过那村寨,耳畔时常会响起叔叔曾经说唱的那首歌: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村子里,有一座古老的石头房子,那古老的石头房子旁,有一棵白杨树,房子里有一扇门,房子里也有一扇窗,那房子真古老呀,他陪伴了我的祖祖辈辈,也陪伴了我的年年岁岁。

 

        杨素筠,女,羌族,四川茂县人。毕业于四川大学。四川省阿坝州马尔康市文联主席、作协主席。作品散见《四川文学》《四川日报》《四川画报》《民族》《北京日报》《草地》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