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

 

        此次到高原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有大致的目的,信马由缰,边走边拍。

        这个季节的南方,炎热似火。汽车从几近燃烧的空气中一路向北,驶过成都平原,驶过岷江河谷,驶过查针梁子,驶进阿坝大草原,海拔不断升高,气温不断下降,感觉人又恢复到了常态。

        这里的空气很干燥,因此阳光显得很亮。树影和山影墨一样黑,而漫山遍野的牧草以及牧草中盛开的花朵,却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这里很空旷,汽车的轰鸣,牦牛的哞叫,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高原的尽头,也消失在了时间的深处。汽车沿一座山脊行驶,忽儿升高,忽儿降低,遥远的地平线也随之起起落落。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我们坐的不是汽车,而是一叶行驶在波涛之上的扁舟。

        大概到了山脊的尽头,汽车开始欢快的下山,并且一直抵达谷底。两边的山又升高了,高到我必须抬头才能看到它们浑圆的额头。

        大约二十分钟,或者更久,山开始变矮,开始逐渐后退。突然村庄出现了,大片的青稞地出现了。汽车便像一条欢快的鱼儿行进在绿色的海洋里。

        青稞地很大,一块接一块围在村庄的四周。这时候,低低的风从村庄背后的山坡上吹下来,掀起层层的波浪,也带来了青稞地里浓郁的香气。

        村庄很静,听不到牛哞,也看不见炊烟。在这慵懒的午后,这里的人们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期待有一声犬叫,期待有人从屋旁的阴影中闪出。

        我轻移双脚,怯生生的靠近村庄。成片的房屋,默默的注视着我,仿佛一群目光深邃的哲人。

        伸手推开一扇小木门,阴影中突然爆发出震耳的狂吼。这是一只身躯硕大的藏獒,它用哗哗作响的铁链、充血的眼睛和飞溅的唾沫表明着它极端的愤怒。

        我本能的向后退了半步。但仅仅只是半步就停住了。我不想轻易离开,因为,比起村庄的吸引力,藏獒的凶猛似乎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它还是一只被缚在铁链上的“困兽”呢。

        藏獒的狂吠唤出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她轻声一吼,凶猛的藏獒瞬间就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猫。

        我穿过木门走到村庄中央。有了近距离的接触,我才看清光滑而又棱角分明的墙体,全是用黄泥夯筑而成。灰黄色的色彩加上简明的外部造型,民居给人一种古朴久远的感觉,仿佛它们刚从深邃的时间后面走出来,累了,坐在这里喘上一口气。

        我刚进入村庄时,这里空无一人,转眼睛,我的身边围来了许多的人,儿童、妇女、老人,他们的出现太过突然,仿佛从天而降。他们用相同的神情、一样的笑容望着我。他们默不做声的看我拍房屋、拍小牛、拍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并且目送我沿着木梯被邀请到一户人家里。

        三女一男,外加一位身板硬朗的老者,估计这就是他们所有的家庭成员。

        男的约莫40来岁,讲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他给我倒奶茶,还讲这里的历史,讲这里的传说,热情好客而又充满了旺盛的精力。

        据说这里的先民来自遥远的阿里,他们是一支吐蕃的军队,奉命在此与唐军对抗。后来,文成公主进藏,旷日持久的唐蕃之争宣告结束,这支军队便留了下来。他们仿佛一把被撒进地里的种子,从此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们自称“阿里哇”,时间久了,发音从“阿里哇”变成“阿哇”,从“阿哇”变成“阿坝”,这一称呼也成了这个县的县名。

        我想上房顶看看,主人没有拒绝,还愉快的答应为我引路。

        房顶平整、光滑,仿佛铺了一层黄色的水泥。站在屋顶,向前看,是民居的背,向后看是民居的脸。它们都齐刷刷的面朝一个方向,坐在大片河谷边的坡地上。我发现民居的墙面上都涂有洁白的条纹,问其原因,主人说是吉祥如意的意思,都在每年的第一天涂抹,但一家人必须四季顺畅,无病无疾。

        藏族是一个十分崇尚白色的民族,在他们心中,白色象征纯洁、象征吉祥。因此,一切吉祥、纯洁的东西都用白色代表:哈达上、房屋的四角和窗户的四周,嘛呢堆上……白色无处不在。

        我穿行在民居与民居间狭小的巷道里。巷道的尽头就是每户方正的小院。低矮的风从后面追上来,摇碎了旁边一棵小树的阴影,再穿过更深的巷道,然后消失在了一座房屋的拐角处。

        这里的风是有形的,它从树林走过,它就是树的形状;它在草丛里嬉戏,它就是蒿草的形状;它在民居的屋顶倘佯,它就是飘扬的经幡。它把民居当成自己的家,在旷野里跑累了,回到这片坡上的村庄里歇息。劳作的歌声响起来,它就走过去吹落人们一脸的汗珠。这里的风有的从高空走来,有的从平地走来。平地的风带来附近炊烟、牛羊粪和庄稼的气息;高高的风带来的是牧歌和一些别的声音。那天,我正在村庄后面的山坡上远望时,风带来了远处寺庙里吉祥的鼓乐声,它久久的停留在村庄的上空,直到我第二天离开……

 

阿科里的海

 

        一座海子,以前叫阿科里长海,现在叫情人海、当地人叫色金措;一个乡过去叫阿科里,现在叫毛日。出于习惯抑或固执,我仍然愿意把那座海叫做阿科里长海,把那个乡称做阿科里。

        阿科里是金川县的一个乡,阿科里长海就在离乡政府不远的山沟里。形如狭长的巨舌的海子四周,是茂密的冷杉林。海子东北方的密林中,是一个叫撒尔足的小村子。

        第一次看到阿科里这个地名,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本文学杂志刊登了一篇外省作者的游记。炎炎烈日、飘扬着经幡的藏寨、车轮下腾起的滚滚烟尘以及阿科里蔚蓝色的海……尽管我生活的环境与书中描写的别无二致,但当这些熟悉的场景在书上变成抽象的文字之后,反倒多了许多无尽的诱惑。

        大约过了五年,我因一次采访的机会,走进了太阳河深处的阿科里,看到了阿科里的长海。

        我踏着十月清晨沙沙作响的白霜,穿过乡政府旁边的草地,初升的太阳,照亮了清澈透明的空气,和在我头顶与四周飞扬的霜晶。太阳从南边一大片针叶林的后面升起来,打破了我惯常的经验,让我暂时失去了方向感。我望望四周,看到靠山的林边有两顶牛毛帐篷。

        “早上好!”

        她没有作声。

        “到情人海的路怎么走?”

        她抬起头来。一顶绿色的军帽下面,是一张黑里透红的年轻面孔。

        “到色尔金措的路怎么走?”我又问。

        她明白过来,抬起左手一指。“就前面,过桥顺山沟的小路一直走就到了。”

        她说的桥其实就是几根接近朽腐的杉树干。泛白的桥身和桥下面溪流的白沫融为一体,让人有些头晕目眩。我张开双臂摇摇晃晃的上了木桥,颇费了些神才走到对岸。在我过桥之前,一位牧人打马从桥上走过,泰然自若,如履平地。

        溪流的声音随着我渐行渐远的脚步在我身后越升越高,最后停留在头顶上方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沿途的石缝和草甸上,遍生着高山杜鹃、矮生杜鹃、羌活、大黄。这些只在海拔3000米以上才有的植物,与三颗针、花揪树,用遍体的金黄和火红,共同构成了这个季节的壮美和寂静。

        临近中午,澈彻的空气中飘来一缕淡淡的水的气息,脚下的小路也在此时隐进到了前面一片幽静的冷杉林中。随着水气的逐渐变浓,圆木房屋、经幡映入我的眼帘。

        村子里空无一人,一阵阵颂经声从不远处的某棵松树上传来。小路在一幢石头房子前分成两股,左手边的一股掌纹一样通向各家门前,右手边的则一如既往的朝着延伸。我沿着右手边的小路穿过村子,直到小路消失在一棵高大的松柏下面。

        水气瞬间变浓,阿科里长海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湖面寂静,阳光雪白。没有落霞与孤鹜,但四周大片草甸和夹杂在黛青色针叶林中的白桦、高山栎和落叶松,却用丰富的色彩,将王勃的诗句渲染出了另一种意境。湖面上荡漾的波光、轻拍湖岸的涛声,让那个秋日的午后显得格外空灵。宽阔、深邃甚至有些恬淡的阿科里长海,没让我数小时徒步跋涉的辛苦没有白费。

        在湖边的岩石上或乱石中,散布着数十座大小不一的嘛呢堆。斜射的高原阳光,拉长了它们的影子,乍一看仿佛大氅拖地的怪异生物,让我顿生一种身在宇宙深处某个陌生星球的错觉。

        让我回到现实的是一缕起自远处雪山的清风和湖岸边一队队的鱼群。在如此高的山上,在如此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它们的神情悠闲而又安祥,一如我们人类既悠闲又安祥的在大城市逛商场的样子。

        突然而至的大风令我不得不起身离开。之后数年时间又数次来到长海,但都没有第一次那么印象深刻,尤其是那一队队在悠扬的颂经声中巡游的鱼群,更是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曾晓鸿,藏族,1965年生于四川马尔康,曾从事乡村教师、新闻记者等工作,现供职于阿坝州文化馆。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戏剧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阿坝州戏剧家协会主席。 在《三联生活周刊》《民族文学》《西藏文学》《中国西藏》《四川画报》等报刊发表有大量小说、散文、诗歌、随笔和摄影作品。出版有小说集《猎人登巴与夏月家的姑娘》,旅游文集《畅游阿坝》《玩转阿坝》《古羌胜地—茂县》,人物传记《雪山土司王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