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被时间抛弃已久的夏天下午。”看到才让扎西(赤·桑华)小说里的这句开头,惊了我一跳。惊了我一跳,我就永远记住了这个叫扎西的人。记得多年前读了《格林童话》里的一个开头,“那是一个梦想就要变成现实的遥远古代。”就是这句话使我永远爱上了童话。

        记住扎西,还不仅仅只是这个独异又牛气的小说开篇,因他还是我在北京鲁院的同学。在鲁院,这个粗壮的黑大汉给人的最初印象似一头凶悍的高原野牦牛,可一相处,你会发现,这是一头憨实的牦牛、自在的牦牛,他的眼皮子经常在塌蒙着,尾巴甩摇着在那儿食草或反刍呢!嘴里还会发出“耶耶……”的欢叫,大家戏称他是“欢快的老扎西”。

        鲁院的班里,我和扎西一见如故,是走的最近,玩的最好的兄弟。与他投缘,我首先更是对他出身的这个藏人民族感觉亲切,被他们那种天生对万物的珍惜和敬畏,那种慈悲心肠所打动。难忘在记录片《第三极》里,藏族人出行,发现公路上爬满了小虫子,大家就自动靠边停下车子,小心地捡拾虫子,把它们用手捧着,用衣襟兜起,再放回安全的草地。随着那捡虫子的人越来越多,车队也越排越长,直到把公路上的虫子找干净,车队才缓缓离去。影片里,藏民们放牧的羊圈遭狼群袭击,许多羊只被咬死,愤怒的牧人在追击狼群时,遇到了一窝小狼崽,他们竟然把狼娃带到家里,用老狼咬死的羊肉喂食它们。

        行走在青藏的路上,你常常可以看到那些磕长头朝圣的藏人,他们不顾烈日酷暑与寒凉侵袭,一步一叩头地去拉萨、去冈仁波切找寻那庄严的救赎,他们五体投地朝拜大地和远方,自己就是那片高原上的圣者和神灵,这样的民族怎能不令人敬仰呢!无疑,扎西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与扎西亲近,还在于和他臭味相投。这家伙极爱读书,他的桌子上、枕头旁、马桶边都是书,堆得高高叠叠,让人仰视。而且每次去他的房间,都是不同的一批书。他的书,以外国大作家的翻译作品居多,凡是导师们在讲座时提到的古今中外、世界各地的文学名作,他是想办法必找不可,过不了几天,他的手上就能搜罗到那些宝贝。他还是一位高烧的电影迷,从上大学开始已经看了几百部优秀影片,他看遍了许多世界级电影大师的系列作品,对伊朗诗人导演阿巴斯、墨西哥导演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意大利导演吉赛贝·阿托纳雷、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俄罗斯大导演塔可夫斯基的作品了如指掌。他看电影不光是仅仅热爱,而特别在意内中的小说元素。可以说,对他的小说写作影响不小。更是在他的大加赞赏下,他向我推荐了的十几部影片,这些令人叫绝的片子实在是好的不得了,可见扎西的审美水准有多厉害。

        以上说了许多看似与扎西小说无关紧要的东西,并非无话找话。一个写作者的人生背景和日常经验的获得,往往对作品起着主导作用。人是容器,你装进什么,决定你倒出的是什么,凤凰绝不会生出鸡仔来,老鼠生而就会打洞是天性。

        扎西来自青海安多藏区一个生长良善与慈爱的小村庄,这个怀着诗心的少年,通晓藏语和汉语,成年后去往前沿城市求学,不仅接触新潮事物,又读了那么多的书,看了那么多一流的影片,这些东西装进他心里,肯定带给他更开阔的新视觉,新高度。同时,这些城市的生活装备也必然使他成了个十足的现代人。毕业后的扎西自然留在了城市工作,当他安家市井,为生存打拼之余,他回望来路,打量起那个回不去的故乡,这也致使写诗多年的扎西突然改道小说创作了。

        诗歌说不完的话交给小说。其实,小说也是说话,是一个寂寞的人说给自己、说给人家听的话。初涉小说之时的扎西曾操练过几篇城市题材,这些作品虽然显得青涩一般,但他那种猛烈新鲜的探寻式写作,蕴含着勃发生机。

        随即,他把笔力转向自己最诗意、最沉重的埋藏胞衣之地——故乡,写出了系列的“卓香卡”小说,他以文学命名的“香”字,使人想起了“香巴拉”、“香格里拉”这些有着天堂般胜景的词,想起了许多令味觉和感觉美好的事物,想起了“香”同“乡”和“想”连结的意思。

        经年的城市生活之后,扎西开始回首故乡,他在用文字回家。“文学的本质是诗与思。”“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忘了这是某个作家和诗人曾说的两句话道出了写作的根源,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也说:“好的小说往往诞生于诗。”其实,这时的扎西仍然是诗人,是小说诗人,是以他最拿手的方式来表达对故乡的诗意情怀。从他的《最后的猎人》、《怀念叫扎西的狗》、《白水黑水》、《小镇事件》、《爷爷是我的前世》、《1986年的雨衣》、《一片片白云似的羊毛》等“卓香卡”系列小说的写作中可以看出,他找到了写作母土,写出了当前自己最好的作品。

        扎西坦言,他把自己的故乡命名为“卓香卡”,也是受了福克纳一生只写邮票大的地方,乔伊斯的都柏林系列,马尔克斯对马孔多小镇的开掘式写作,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系列小说的启发。他要在这里构建自己精神上的故乡,完成文学审美意义上的自我追问和时空想象。

        作为一汉地读者,读了他部分的“卓香卡”小说,我更多的被他文字里的那种特殊的“异味”所吸引。一说起青藏高原,人们会想起那里的雪山圣湖,想起佛域之地虔诚的信徒,想起它的奇异和神秘来。扎西的小说里也有这些元素,不过这些都是小说背后的影子,不占主要,只是添加了小说的味道而已。 扎西小说里主体呈现的是一群鲜活的人,是被现代经济文化冲击的人物,更是当下热闹的生活。

        如果说语言是流水,那么叙述是河道,好小说是流水带动河道的自然起伏过程,浪花是它迷人的皮肤,能引人入胜启发诗与思才是它的本质。

        扎西的小说语言灵动又俏皮,叙述也极致而新鲜。如他在短篇小说《白水黑水》描述:“太阳像拴在木桩上的老狗一般,在空旷的天宇原地打转不动。”“遥远的东山顶上,天空完全发白,天地间裂开了很大的缝隙,天地渐渐分开。”“那座寂静的村庄像黑板上的画一样,瞬间被主人擦没了。”“吉先的死亡令清晨的阳光都变得残忍起来。”“清晨的阳光像被风吹起的谷壳一样,沙沙地飘向卓香卡方向。”在索南死后,他这样叙述:“一片黑心的云朵逐渐遮住了太阳。”“一群蝴蝶毫无来由地飞来,落在杨毛杂草丛生般的头发上,像是在热气腾腾的新鲜牛粪上突然张开了一簇花一样。”“太阳像巨石沉入海底一般不见踪影,湖水般的天空荡起污浊的气流。”这些文字,不仅营造了氛围,起到了效果,还带来了小说的特殊味道。

        在扎西的小说里,这样的好语言触目皆是,恰似河流里的鱼群闪烁。又如:“这座小镇像个习惯睡觉的懒汉一样,在草原深处静悄悄地睡着懒觉。”《小镇事件》。“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干巴巴的大地像头吃饱的胖猪,在刺眼的阳光下静静地睡懒觉。”“阳光下,扎西的脸透红透红,和猴的屁股没有两样。”《1986年的雨衣》。这样的语言笨拙又厚实,有趣而生动,这是他独有的法宝。

        他还在《一片片白云似的羊毛》里写出了老阿妈卡姆那纯净无染的灵魂,卡姆死去那一刻,他写道:“我们抬头一起看天空,那白云,确实像刚刚洗过晒干后的白色羊毛,白云白得让人从心底里发亮。”简短的39个字,给人留下了深长的遐思。并在《爷爷是我的前世》里,用一个惊人的开头“那是一个被时间抛弃已久的夏天下午。”以一句平常的结尾“爷爷的死因也许只是想换换躯体而已。”就轻轻道出了人那种强烈的命运感和梦幻感,这也许就是那片神奇的土地赋予他天性的能力。

        以上浅谈了读扎西小说的一些感触,当然他小说中还有不少亟待完善的地方。譬如:对汉语词组的把握不太准确,叙述的缓慢拖沓等。扎西还年轻,正值创作的最佳年华,相信随着写作的深入,他的作品会更从容圆润,也相信他会创作出更多更优秀的“卓香卡”小说,因为他已把笔头扎进自己的心魂之地,祝愿他的掘进能开出佛光来,祝愿他能把一个人的故乡上升到文学意义上的故乡,上升到一个民族的故乡,人类的故乡。还因为,无论在文学里还是在生活中,一个人就是整个世界,一个人就是整个人类,一个人的悲苦欢喜就是你我的重演复制。

 

原刊于《青海湖》2019年第2期

        老点,姓代,名敦点。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生自豫西南小盆地,活在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漠边缘,现居新疆兵团第一师阿拉尔市,觅食于媒体。好读书,痴文字, 写有诗歌、散文、评论等。

        才让扎西,藏族,笔名为赤·桑华。青海贵德人,生于1979年12月21日。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全国第七届青年作家创作会议,2015年、2017年作品两次入选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在《章恰尔》《西藏文艺》《岗尖梅朵》 《民族文学》《文艺报》《中国作家网》等报刊网站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双语作品。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思维之度》 、诗歌集《笛声悠悠》《赤桑华的诗》、短篇小说集《才让扎西短篇小说集》《混沌岁月》、长篇小说《残月》、翻译作品《巴黎圣母院》《滴雨的松石》等。曾获第七届全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二届青海省野牦牛原创作品提名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五届章恰尔文学奖、第一届岗尖梅朵文学奖、第三届达赛尔文学奖、第三届全国岗坚杯藏语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