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后,老房子空了下来。

        我们没走多远,只是从村子的头搬到了村子的尾。这段路不算太长,一只鸭子摆着八字步要不了太长时间就到了,一条东张西望的狗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到了,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到了。我们以前想的就是,新房和老房之间,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到。

        我们不想搬出村子。走出这个我们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我们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以前我们全家有过一次短暂的离开。我们为这次离开做了很多事情。阿爸驱赶着我们家的那几匹马,把被子、粮食和锅碗夜里悄悄的运到要去的地方,他又返回来接我们全家。返回来还有些东西要带走。他们在忙着收拾零碎的东西。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也不想带什么。我走出门,抚摸那几匹马的脸。那几匹马往后退。它们在害怕着什么。我告诉它们,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只是在夜里走走夜路。马儿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其中一匹岁数大的马,抬头往天上看,半个月亮印在它的眼睛里。它在哭。哭着哭着就软在了地上。

        我进屋告诉大人。阿爸连看都懒得去看,只说:它是不想离开这个村子,故意装出来的。我问阿爸,他是怎样知道那匹马是装出来的。阿爸说,养了那匹马一辈子了,还不了解它?上次他夜里赶着这几匹马离开凹村的时候,那匹马就走得很慢,越来越慢。那匹马是每年的赛马冠军,那时我就知道它在骗我。我在它屁股上扇了两下,它回头瞪我。我告诉它,我们还会回来的。那匹马一下子来了精神,冲到了最前面。从那个地方准备返回时,我又对它说,走我们回去。它又冲到了最前面,地上的土被它扬起很高,呛得我喘不过气。

        他们还在屋里收拾东西。他们似乎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再都不回来。

        我又跑到那几匹马的面前,坐在一个背篓上对它们说:“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回来。”那几匹马一起向我走来,用嘴轻轻吻我的脸,它们把我从背篓上赶下来,示意我钻进空背篓里。我钻进去,它们一左一右地把背篓用嘴推来推去。我在背篓里,像个大苹果晃荡着。我不断的在背篓里往外喊:快些,再快些。它们加快了速度,我在里面开心地笑。

        它们一下停下来。我在里面继续喊它们别停下来,别停下来。它们没有任何动静。我钻出背篓,看见阿爸阿妈把所有要带的东西都堆在门口。几匹马愣在那里。那匹老马又要软下去了。阿爸抱着一大摞衣服走过来,往马的褡裢里放。那匹马往后退。阿爸嘴里吆喝着它。马不动了,转头看我。

        “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走?”我问阿爸。

        阿爸吆喝马一样吆喝我:“过去帮点忙,别浪费时间,天快亮了。”

        我走到门口那堆要带走的东西前,不知道该拿哪一样。

        阿妈正在锁门。她锁门的样子像挖种马铃薯的坑,我听见她一边用力按那把大大的铁锁,嘴里一边数着:三十、三一、三二……

        “阿妈,你准备数多少下?”我抬头问她。

        她停了一会儿,说:“我总觉得这把锁锁不紧。”她又继续按锁,嘴里一遍一遍地数数。

        那晚阿妈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她一直在锁那把锁。

        阿爸搬着东西,骂骂咧咧。说我们都是废物,连废物都不如。几匹马站在月光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搬家是阿爸想出来的。他说他简直不想在这个村子呆下去了。这个村子生活久了,让人想死。他前年就在想搬家的事情。他有时十多天不回家,一回来就说他累坏了,脚都快走断了。我们从来不问他去了哪里。阿爸每次回来,晚上都有月亮。月光是为他铺好的回家路。我们一家默默的在月亮下吃晚饭。月亮印在我们的汤碗里,摇摇晃晃。饭桌上,我们有三个月亮。

        阿爸回来,我晚上的觉睡得不好。他大大的呼噜声一高一低的传进我屋子里,让我想到他这十多天走过的高高低低的山和路。他每次回来,我都不想和他说话,他全身有一种陌生的味道,这种陌生的味道,把我和他的距离拉得远远的。有次有件事情我要和他说,那是一件不得不和他说的事情。他坐在院墙上抽烟,我走过去,叫声阿爸。他把烟从嘴里拿开,疑惑地问我,刚才我在说什么。他连我叫他阿爸都感到生疏。我相信,只要他出去一趟再回来,他对我们也是陌生的。

        阿爸非要搬家。我们都拦不住他。我被他放进马背上的一个背篓里。那匹马是先前脚软下去的那一匹。它回头看了我一眼,它的眼珠里有个模糊的我。我在它的一滴眼泪里孤独地融化。

        阿妈还没锁好那把锁。我不知道阿妈已经数到多少下了。

        “你快把那把锁按坏了。”阿爸拽着阿妈的手,离开那扇门。阿妈险些在门槛上摔了一跤。她的腿可能也有些软。

        天快亮了。阿爸说我们要赶在天亮之前离开凹村。

        我们一路都没什么话说。阿妈走在最后。我透过竹条编织的背篓看她。她在用她的青布袖子擦眼泪。袖子上有一块比青布袖子更深下去的颜色,黑黑的,脏了阿妈的衣服。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除了吃饭睡觉,我们都在路上。我们总也到不了阿爸说过的那个地方。

        我在背篓里听着马的心跳和粗粗的呼吸声。马也累了。

        阿妈还是沉默。她的沉默完全可以装上几箩筐了。我想。

        “阿爸,快到了吗?”我在背篓里问。我的话倦倦的,被背篓的竹条分成很多块儿传出去。

        “快到了,我对这条路很熟悉。我把前些日子搬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山洞里,只有我能找到它们。”阿爸说。

        我们继续走。不知道又走了多少天。一条条路被我们走到尽头。我们的干粮快没了,阿爸不断的在走到尽头的路上重新寻找一条新路的开始。那条新路总是在哪个坡上拐个弯又到了尽头。

        “我们找不到路了。”阿妈终于开口说话。

        阿爸一下瘫在地上。

        “我明明把东西都放进了山洞里。那山洞旁边有棵树。”阿爸挠着头说。

        “没有什么山洞,更没有什么树。你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扔进了河里。我看见了。”阿妈说。

        “河里?”我从背篓里站起来,看着阿爸。阿爸坐在地上“哇哇”地哭。那匹驼我的马回头看我,然后把头埋下了。它们什么都知道。

        “回去吧。我们在凹村修一座另外的房子。”阿妈说。

        我们在一座山谷里。阿爸的哭声大起来。哭声装满了山谷。

        “那个梦总是缠着我。我想离开那里。”这话是从阿爸的嗓子里吼出来的。声音在山谷里撞来撞去,传出去很远又毫无受损的弹了回。打在我们身上,一阵阵地疼。

        阿爸一直在哭。阿妈拉着他的手往回走。我在背篓里看他们。最窄的路上阿妈也没有松开阿爸的手。

        我们从村子头搬到了村子尾。后来,阿爸还是在做那个可怕的梦。但是他再不吵着离开凹村了。

        “你阿爸早知道他马上会死。他每天的梦都在登山。他永远都登不到山顶,他累坏了。他想逃出有山的凹村,后来发现走到哪里,都逃不过那个梦的追赶。”寺庙的旺杰喇嘛说。

        阿爸最后还是死在一条窄窄的路上。他掉下了悬崖。

        他掉下悬崖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切。

        学校的喇叭里放着广播体操的音乐。我站在操场上,正把双手举向天空,就看见对面的悬崖上直直的坠下去一个黑黑的东西,我兴奋地给旁边的同学们说:“快看,一只大鸟掉下去了……”

 

原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11期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翠苑》等报刊。2016年,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