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师讲了一个故事,我从中明白了一些道理,讲给孩子听,讲给学生听,他们也说,明白了一些道理。于是,我把它记录下来,也与您分享。

      ——题记

 

        清晨,索巴一觉醒来,就似乎闻到了空行母摇鼓铃的声音。在那遥远而可及的大乐法中,索巴感觉自修的本尊,就在前面的空中而立,遂叹一声:啊!今日未死,能够醒来,乃是上师三宝加持之恩呐!切不可虚度,不能为一切罪过所染,精进修习使暇满人身获大利益。然后才睁开眼,望望窗外。

        天色尚早,太阳隐没在地平线下的脸庞,还没有轮出红晕,鸟儿却已经叽叽喳喳地忙碌起来,整个山林在尚未苏醒的岑寂中,幽然森森的显得更加深邃莫测。那是一对喜鹊夫妻,在屋旁的杨树上衔成了一个大大的窝,在三个孩子不停地喳喳中,劳碌着小喜鹊们的一张张大嘴,一颗颗小虫,便随着小喜鹊使劲张开的嘴,被挨个送了进去。这样的情形,索巴每天都在观看,夫妻鸟天天重复着的一件事情,就像他每日的诵经打坐,他不用去看,仅凭那声音的大小、强弱,就可以想象出喜鹊夫妻如何把小虫,从第一个孩子送到第二个、第三个的口中。想出小喜鹊们,如何挣着抢着把敞开的几乎超过身体的嘴,伸向他们的父母亲的情景。

        这是索巴唯一的近邻,每天的晨飞晚归,他都了如自己的作息时间。但早晨他没有时间搭理这个邻居,他一边穿衣一边观想,是在供养佛菩萨轻薄柔软的妙衣,看不见的生命也因之得衣得暖。然后念个咒吹吹脚心,以保一旦不小心踩死的虫子得以升入三十三天。这样才下地,整理好简单的床铺进入洗漱。

        索巴的洗漱也并非是单纯地洗漱,他刷牙刮舌洗脸,都在观想着空行尊手持宝瓶给他浴身,清净全身的晦疾。最后空行尊融入他的身里。

        接着扫地,也是念念有词:扫尘除垢,令自心清净;令他心清净;令诸天及本尊欢喜;造集美丽业;死后升天界...... 如此一天的光景,便在他如理如法的开端走向白昼。

        早课是必须要上的,等身大头也是要磕的。打坐观想持咒,连用一些简单的素食,也要先供养上师三宝、众生之后,才能自用。晚上的睡眠,也不是纯粹的睡眠,他要以右侧位而卧,把左脚重叠在右脚上,犹如狮子的姿势。然后在为了利益众生成佛的动机下,观想佛光照顶,随念三宝功德的善心中,进入睡眠,达到即使整夜睡眠,也能得到三宝加持,善根增长功德的目的。

        如此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重复中,也没见什么感应,索巴产生了怯懦、疲倦。他想到了下山,但是,上哪里去呢?三年前逃婚出走的原因,让他觉得愧对父母。决定他出家的那位喇嘛,也即成为他的上师的噶丹活佛,也已失去联系。因为活佛定期的闭关修行,不得不使他在不知其踪地思念中,常常发呆或淡淡的忧伤。三年的光阴,就这样,随着夏花秋果的飘零而交替流去。

        他环顾山林间小小的庙宇,被一片松林围绕,一条山涧小溪清清粼粼地顺山流去,白杨和榆树柳树及各种北方的果树,都是他能数上来的邻居。他每天活动筋骨的地盘,就是这人烟稀少偶遇供养的范围。小寺清净,小寺悠然,小寺也孤独,超凡脱俗,也不免渗透出几分寂凉。他在山中修练着生命的升华证悟,也探寻着宇宙自然,以及无比清净中应该显现的空乐无二的境界。但是他疲倦了,因为毫无动静,更谈不上什么证见。于是把几天来一直犹豫着的打算,决定付诸行动。

        他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对于一个四海为家的僧人来说,住也是不住,不住也是住。天涯到处都是家,天涯到处不为家。心无所住,万法皆空,他追求和要证见的,就是这种境界。他收拾一下室内扫扫院落,那棵三年前他从外面挪过来的松树,明显的高了,每年新发出的一个结节,比其他所有的部分都显嫩绿。可他为什么没长进呢?

        他抬头看看每天必须经过树梢才能照到庙宇的太阳,还没挂到树梢上,就坐下来,想清净清净。然而清净不是这种时候光顾的,他倒是想起了认识上师的经过。

        这种时候,他想念上师的心情非常殷切,也非常合理。应该说他认识上师是冥冥中的命运安排。三年前的那个早晨,他毫无方向离家出走的盲目,也许就是与上师的机缘和合。不过是缘起逃婚,是一个契机。他没有与父母打个招呼,只告诉弟弟,说上商店买个东西就走了出来。不是他不懂得孝道、不尽孝道,实在是不喜欢那个用十垧地作为陪嫁筹码,嫁给他的婚姻。听起来这是个不错的好事,他应该也像父母那样欢天喜地,五垧地一年多少收入啊!十来万呢,这对于父母从未经营过那么多大田的穷户来说,那是一笔天降的财富。但是,他的自尊告诉他,受到了侮辱,因为那是买卖。他一直到30没有成家,是他根本没打算过结婚。所以,当同伴们陆续入了洞房抱出孩子,他仍然孤家寡人。所依,说不起媳妇也没有什么田地种的穷境,就成了全村人的共识。人家家大业大,又给地、给姑娘,岂不占了大的便宜?可是,姑娘是个踮脚,走路总有一高一低的不雅,令人不太舒服。别说她有残疾,就是漂亮如花的姑娘,他也容不得有一点施舍的成分。他气得眼睛差点冒火。那时他有激情,有愤怒,也有很多不理解和苛刻。他把所有的后果留给了弟弟。因为弟弟说过,其实那姑娘很仁义,也很好看,就是、就是...... 

        那么就让弟弟来代他“受过”吧。免得长兄不娶弟弟不成家的思想,继续左右父亲。

        他走了一天的山路,才走到一个有火车的城市,一趟不知从哪儿开进站台的列车,不管它开到哪里,跟着它到最后一站,也许就是目的。

        火车里的人像蛆虫一样挤在一起,空气是他从未闻到过的,泡方便面的味道,灯泡被烧的电味儿,还有人体的汗臭,厕所里的浊气混杂在一起,难闻的让他气不舒畅。他想起田园的绿味儿,野地轻爽爽的风,原来,这个世界还有这种不得不闻的气味儿。

        坐了一天的火车,他饿了,听到餐厅开饭的广播,是与他所乘的车厢仅二车之隔,就数着车厢号走去。刚走过一节车厢,他眼前一亮,被一位穿着藏红色僧衣的喇嘛,吸引住了。他坐在把头的位置,对面恰好有个空位,似乎就留给他的。他走过去在那个空位坐了下来。他对喇嘛发生兴趣,特别是身上的衣服,还露着一只胳膊。尤其他的面容,怎么那么亲切和善啊!有一种乡村家园的舒服亲切。这使他想与他亲近的欲望,不停地跳动。.

        “你是不是和尚?” 他忍不住问。

        “是啊”。喇嘛点点头和善地笑笑。

        “那你是不是喇、喇嘛和尚?” 他想起来了,是喇嘛。在电视里看过的,他搜索出仅有的记忆。

        “是啊”。喇嘛还是亲切地笑。

        “你们喇嘛和尚是干什么的呢?”

        他的好奇心空前膨胀起来,肚子也不饿了。

        “和尚要做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做修改,第二做弥补”。

        “修改、弥补?”

        他很快地眨着眼睛,他不明白了,他只看见电视里出现的和尚,是烧香磕头的,念经的,依依呀呀很好听的声音,怎么就没听说过什么修改呀、弥补呀呢?这很新鲜。

        “修改什么呀?”他眼睛睁的更圆了。

        “修改心呐。”喇嘛说。

        “心怎么修改?”

        喇嘛手里不停地捻着念珠,说:“我这个心呐毛病太多太大,你看,贪心、嗔恨心、愚昧心、自私、傲慢、执着、狂热、嫉妒、顽固、疑心这些毛病如果不改,会带来多少痛苦忧愁和难受呢?所以我必须要把它改掉的。”

        “哟,是这样......那你弥补什么呢?” 

        索巴沉吟了一下又问。对,那时他不叫索巴,是认识了喇嘛后,他就有了索巴这个名字的。

        喇嘛说:“我的心漏洞太多,必须得补一补哇。”

        “心有漏洞?”

        “是啊,我明显看到,我的心里面慈悲不够,智慧不够,德能不够,信仰不够,宽广不够,守戒不够,清净不够,惭愧不够,我要弥补这些东西,得好好地补一补。”

        “……原来是这样......”

        他使劲地眨着眼睛,声音也似乎变成了自语。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陌生的话语,不过也听说过什么“普度众生”啊的词句,就又问:“人家都说和尚是普度众生的,你怎么只改自己?”

        喇嘛哈哈笑了起来,笑的神态天真,像孩子那样。不,他姐姐的孩子外甥女也没喇嘛笑的那么可爱。喇嘛笑过后说:

        “我没说只改自己呀,我说要修改‘心’,我说的‘心’,既是我的心,也是你的心,也是所有人的心。”

        他一点也没有笑。他觉得这个和尚真有意思,有点像那些算命先生,总会把话圆融的滴水不漏,前后都能堵住。不,怎么能跟算命的比呢?他那慈悲相,分明是一位菩萨呀。他旋即否定了相比。然后他想,他一定是碰到高人了,喇嘛一定学过哲学。

        “可这心怎么修改耶?”他这才也抿着嘴笑了一下说。

        喇嘛继续说:“其实我做的就是两件事:一个修改,一个弥补,既然要修改,你总不能全部一下子做呀,要一个一个地来。同样的道理,如果我只在乎眼前的利益,从来不在乎来世如何,那么就要明白人身难得,明白死亡无常,明白来世的去处。所以,我得首先把贪求眼前的利益之心,修改到不但寻求今生的利益,更要寻求来世的利益上去,这就是修改嘛!”

        他听的似懂非懂,也听得入迷。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听起来飘飘的、受用的话呢。

        “但是”,喇嘛看出他明显感兴趣的目光,“只求来世人天福就够了么?不够,因为来世你还有可能碰到坏人,学做许多坏事,因为还会继续堕落。若要做到从根本上脱离轮回之苦,永享安乐,就要继续修改,而不能只求来世的利益,还要彻底从轮回的苦海中脱离出来,得到解脱的涅槃果位,那才是永久安乐......”。

        那天他问了许多无知的问题,喇嘛也说了很多,似乎他就是为了给他说话而来的,为了让他“修改和弥补”而出现的。他还说了一些如何做,纠正动机的话,什么天下人没有一个不需要快乐,没有一个喜欢痛苦,包括苍蝇蚊子,他们都无数次做过我们的父亲母亲,每次作母亲都像今生的母亲那样,呵护、痛爱、宁肯自己生病甚至死去,也不让孩子受一点苦痛……因为我们的前世是无数的,所以母亲也是无数的,不但要考虑自己脱离轮回的苦,更要考虑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要让她们脱离轮回苦,具得一切安乐......

        哎呦,他听的似懂非懂,又听的直出汗、高兴。他生出一种渴望,只记得已经腾云驾雾了,已经看不清喇嘛的面孔了,一会喇嘛变成观世音菩萨,一会儿变成弥勒佛,一会儿又变成他的已过世的爷爷......

        他哭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而且哭的厉害,几乎哽咽不止。喇嘛说你别哭,哭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向喇嘛说了很多的话,他没想到他跑出来,竟是来善遇喇嘛的,是说一肚子的话的。喇嘛说他在行苦、苦苦、坏苦,他听起来那么新鲜又难懂。他感觉自己的脑子被喇嘛洗了一遍,用清凉的水洗了一样。也才觉得,三十年的人生路,他竟是在痛苦中走过的,苦的已经不知道在受苦,苦的以为人活就着就是那样…...

        就在那天,他说他要跟着喇嘛走,并爬在地上嘣嘣嘣的,给喇嘛磕了三个头,好像以前就会那样磕头似的。其实从小到大,只有给爸爸妈妈磕过头,从没给别人磕过。爸爸妈妈给了他生命和养育,可这喇嘛让他知道了多么新鲜的道理呀!若不是逃出来,他恐怕一生都不会知道这些道理,那他还得感谢那十垧地的婚姻呢。

        后来喇嘛送给他两本不太厚的书,说就按书上说的去做。又给他指了这个小小的庙宇。从那,他就和喇嘛续上了缘分,有了索巴这个名字。那时,小寺庙里是有一老一小两位师父的,老师父也交给了他很多知识,可是一年后就圆寂了。小师父第二年云游去了。他守在寺庙,不时还能通过山下的电话,能听到噶丹师父的声音,后来,是这最后的一年,噶丹师父闭关去了西藏,就再也...... 对呀!就这瞬间的回忆中,索巴想,何不去寻找上师的踪迹呢?也许在哪个山洞或者什么幽深的寺庙,能见到上师也未可知呢......

        索巴站起身,最后环顾了一下简单的住室,毫无留恋地下山了。

        太阳高高地升起,树梢也挡不住它的光芒。走了一程已经晌午,他想坐下来歇息片刻再走,恰那时前面路旁出现一位老翁在石头上磨着什么,就走上前去问:

        “您这是在干什么呀,老伯?”

        “磨针!”

        老翁头也不抬地回答。

        “这么大的铁块儿,想磨成针,怎么可能?”他有点想笑,觉得自己一下变成故事里的人物了。

        “若有精进心,搬山也能办,何怕磨此针?”

        老翁稍微抬头望了他一眼,继续磨针,须髯飘曳的头,仿佛一棵春天里早早开放的白头翁,不再理他。可就那一望的眼神,仿佛把索巴给照了一下,那是与他的年龄至少要年轻三十到四十的眼神啊!

        索巴呆了一下,忽然道:看来我这个出家的修行者,连这个老翁都不如啊!还是回去好好修行吧。”

        暗暗惭愧中,道过安,索巴转身走向来路。再回头望时,只几步路的光景,哪有什么老翁?只有那块儿石头恍惚尤在。

        索巴回到小寺,决心下工夫好好修行,每天修学不辍。这回他决定下点狠功,把一直跏趺不上的双腿用绳子捆上,再用两个小沙袋压住成金刚跏趺,一座就是两个小时。起初他疼的心慌意乱,满身流汗,火气冲上,后来就麻木了,麻的不能动。如此一个月过后,他发现牙齿全体松动,就像穿了一件很大的衣服,牙在牙床里晃里晃荡的,胃肠也发出抗议,咯咯地打嗝,上下不给通畅。索巴开始改变以往只磕三百个等身头的情形,增加到每日一千个头天天不误,其余的时间打坐,诵经持咒。

        偶尔空闲的时候,他会想,已经很久没有去看喜鹊夫妻了,他们的孩子们早该出窝自立了吧?那些树下的蚂蚁,也没有时间去看他们驼食物了,看他们打架争地盘的热闹。过去他会蹲在地上,用土把蚂蚁圈起来,然后看他们在里边焦急徒劳地绕圈子,拼命地弄开一个缺口再往外爬,他就再给堵上。过往的寂寞里,他不少时间就是和蚂蚁说话,研究他们仰面朝天,形成一队队搬运食物的秩序、规律。现在他的腿疼的不能蹲下,跏趺让他发怵,但是越是疼他越是自虐般的打坐。这点疼痛都忍受不了,你还求什么解脱呢?更别说普度众生了。他按着师父的话,和小那本子里教的内容细细琢磨,把很多过去只是念过一遍的内容,逐一主句的观察修,如此晨露暮雨,三个秋冬三个春夏很快流逝而去,他回顾了一下,除了身体柔软,有了点柔软的工夫,及跏趺三四个小时无碍的收获,竟连个好梦也没有做到。

        索巴又自卑、疲倦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是不是瞎修盲练不见成效?还是下山吧,寻求其他的出路。

        路还是那条老路,曲折盘弯的山间石路,草莽林木丛生,岁岁枯荣着没有改变。他的心情却仿佛多了些什么,又少了点什么。路过那个老翁的石头,走到一个山崖边上,有一滴一滴的水,正在从高处滴落,清脆清泠的声音立刻引起他喝水的欲望。他过去喝了个饱,然后坐下来休息,恢复体力。在叮咚叮咚水滴石上的节奏中,他听出音乐般的美感,传向寂静的山野,又点点渗入身心,有一种净化至骨髓的透明,让他心地清净。他盯着那清亮的水,于入静的状态倏然发现,那很多小坑出现的地方,竟都是水滴落的位置。原来,滴水穿石的功夫竟在这里!随形变形、柔软的水,竟然经年执着,把石头冲出了一个一个的小坑,是何等的韧性与恒力啊!相比之下,自己的精进心不是太差了么?

        索巴得此策励,站起身,又返回上山的老路。

        远远地,他望见小寺环绕在林从中,有点像他的身影,寂寥虚然的缺乏真实,也似乎像等候迷途知返的孩子。他陡然生出亲切和惭愧,匆匆走进小小的佛堂扑地一阵跪拜,石佛仍然一如既往无言,索巴就势落坐蒲团上金刚跏趺许久一动不动,期望某种境界出现,执著不起。

        时光荏苒,对于毫无理想的人,浪掷虚过无可足惜,对于索巴一个要了脱生死,又不见道的僧人,日子里艰苦、孤独、寂寞参半,又有刻意克服磨练的法忍。落叶他扫了一层又一层,也扫除着身心的妄想烦恼,一层一层。他送走了无数个日落暮霭,期望夜梦中拜见上师的尊影,也迎来千百个太阳光栅的清晨,祈望真能望见空行母对他摇鼓铃的姿容。甚至天天对着石佛祈请说话,然而,又一个三年过去了,毫无动静,毫无垂怜。仍然没有什么让他升起信心继续修下去的境界。那观想的本尊,就是不肯出现。索巴又怀疑了,自卑怯懦又灰心,如此闭门苦修,还不如到各名丛林深山参学拜访,犹如善财童子五十三参,没准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呢。

        索巴自信第三次下山决心坚定,不会有什么动摇了,就决绝地锁上庙门,下山去。走了很久,路过老翁磨石,路过水滴穿石,途中见到一个山洞,许多鸟从洞里飞进飞出,将洞口的石头磨的光光亮亮。其他没有出入的地方,却显嶙峋棱角。索巴哎呀一声叹道:“鸟的羽毛都能把石头磨光了,我的精进心连鸟羽都不如啊!”

        他转身正要走时,一眼看到一只被踩坏尾巴的毛毛虫,拖着丝丝拉拉的尾巴,艰难地蠕动,便回身找到一个树枝,想把它弄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就在一转身迈步的刹那,他感觉就像踩在了虫子身上。果然低头看时,毛毛虫已成稀泥摸样,他又啊呀一声: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的!怎么就踩着了你?......也好,省得你零着痛苦,就彻底解脱吧。然后他把那些稀泥样的尸体弄到一起,埋在一棵小树下面,跟它说话,告诉它以后脱生善道,不要这种微不足道的连个兔子都能踩死的身...... 

        他说着心中就热了起来,眼睛朦胧,似乎受到一种力量地推动,他大步地迈开了步子。

        小寺庙里重复的日子,又开始了,他发愿要磕一百万个等身头,来惭悔业障。如是磕头石上渗进了他日复一日的汗水,黑成一条区别其他地方的深色。双脚踩踏的地方,也凹陷出一个坑样的地势。尤其他的双肘,磨出了功夫与时间的厚茧。如此又一个三年,他的身体的功夫了得。可是,证量仍然毫无,十二年光阴他仍然感觉修无所成。

        唉!这次说什么也得下山了,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决不回头!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走向山外,一路执着。

        很久,到了一个小村庄的村头,发现一条母狗趴在地上,眼神巴巴地在望着他,还不时地汪汪乱吠。走近它时,才发现狗的下半身已经腐烂,有白白密密麻麻的蛆虫翻腾涌动,惨不忍睹。这让索巴一下升起及其强烈的慈悲心,想取出蛆虫来,却又担心碰伤了它们。怎么办呢?他抬起头,有招了,他拿着法杖,到了村里的铺子作为抵押,选回一把好刀,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来,打算用舌头将蛆虫舔吸出来,放在肉上。如此,正当他闭上眼睛把舌头伸出去舔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碰着,睁开眼睛看时,哪有什么母狗?竟有庄严无比的弥勒菩萨站在自己面前。“哎呀!菩萨呀!十二年苦苦所求,您应以慈悲为本,为何迟到今日,才现身见我?”

        “并不是我不见你,而是你的业障太重无缘得见啊!其实你一开始求法时,我就一直在你身旁,你看,你吐的吐沫还在我的衣襟上呢。”

        “那为何现在又看见了呢?”索巴看看弥勒菩萨地图般的衣襟。

        “那是因为你方才见到病狗,激发了强烈的慈悲心,并由此消除了很大业障,才能得见我呀。”

        此时索巴万分激动,同时又想,这个村庄多年来为我提供食物,我何不把菩萨请到村里,让所有的村民拜一拜呢?”

        为此他请菩萨坐到自己的肩上。菩萨却说:“没用,他们是看不见我的。”

        虽然菩萨的话说的肯定,索巴还是坚持着,让菩萨坐在自己肩上走进村里,并且到处喊道:

        “快来拜见弥勒菩萨呀!快来见弥勒菩萨呀!”

        村民都被喊出来了,看到这位山中修了许多年,几乎不太下山,也几乎听不到他说话的和尚,纷纷出来相问:“弥勒菩萨在哪里呀?”

        “这不就坐在我的肩上吗?” 

        可是,正像弥勒菩萨事先所说的那样,没有一个人看见有什么坐在上面。大家难免相互挤眼,七嘴八舌地议论:

        “哎呀,太可怜了,多年苦修,你看他都快发疯了!”

        “可不是呗,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创伤才出家啊,不然好好的出什么家呀?”

        ......

        哈哈哈,现在不也有人这么说么..... 

        原来你讲的不是无著菩萨?怎么成了索巴和尚?

        终于,聪明的听客挑毛病了。

        其实,智者说,索巴不过是个假名,索巴不是索巴,就像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为什么?比如说你,在哪里指着你说,这就是你?你仔细想想,哪里是你呢?鼻子是你么?不是。肉是你么?不是。骨头、五脏六腑是你么?也不是。可除了这些之外,究竟谁是你呢?有人会说,你的心是你啊。这么说就麻烦了,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心,上午的心,下午的心,刹那刹那的心,不停的变化,怎么能说是你呢?其实你看到的不过是你的肉体的部分,而肉体当中没有一处是你。如此,真正的你和你看到的就有了天壤之别。再者说,心是你,也不对呀,你欢喜时的那个心和发怒时的那个心,肯定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心,究竟喜心是你,还是怒心是你呢?都不是!其实你的心也是因缘和合的。如果昨天你的心是你的话,今天的你的心,自然就不是你了。为什么呢?昨天你的心已经灭了,今天你的心又新生了。如果两个都是的话,就变成两个你了;如果上下午的心都是的话,就有四个你了;如果按小时分,所见都是的话,那就变成很多很多的你了。这样一来,心不是你,身体也不是你,那么除了心和身之外,何来的你呢?

        听者被绕进了。

        要知道,当你未作深刻观察时,因缘和合如梦如影的一个聚合体,比如房子,被安立了一个假名,人们就称他为房子了。认真探究的结果是,房子是诸多因缘和合而成的,比如石头、比如水泥、木头、钢筋,哪个也不是房子,可是和合成了房子,就被称为房子了。所以房子是无自性的、性空的。同样你也这样。凡是因缘所聚合的,都不是真的。既然不是真实的,那就是虚假的。既然是虚假的,那就是假名安立的。既然是假名安立的,那就是如梦如幻的。既然是如梦如幻的,那就是体性皆空的,那么你还执着什么呢......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嘛。

        天呐!你在说什么呢?听客说,晕忽忽的.....

        最后,一位老太太,一个非常有缘的人,看见了弥勒菩萨先前所化现的那只母狗的一条腿,在索巴和尚的肩膀上,还仅是一只狗腿,当下就升起了非常殊胜的证得。其他的村人,连狗的毛都无缘见到。

        之后,索巴一阵风声入耳,飘飘悠悠升了起来,他紧紧抓住弥勒菩萨的袈裟一直升腾,被带到了兜率天宫。就在天宫吃一顿饭的功夫,也即人间五十年的漫长一瞬,弥勒菩萨为他传授了弥勒五论。

 

        假名安立的索巴成正果了。而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无著菩萨,被他发誓弘扬佛法的母亲带到人间。当时这位非常虔诚的婆罗门居士,在佛前发愿:我乃女流之辈,弘扬如来大乘佛法的困难太多太大,但我若能生子,一定让他来弘扬如来正法,请诸佛加持。后来他果真就生了无著菩萨。而无著菩萨生来就没见过父亲,便问母亲:“我父营何业?”

        按着古印度的规矩,是子从父业。父亲从事木匠,孩子必拿斧头锛锯。父亲商贾,孩子不能不去经商。母亲说:“你不是为了继承父业而生的,是为了弘扬大乘佛法而来的,你到那烂陀去出家为僧,弘扬如来正法。”

        无著铭记在心,并践履母亲之命,精进修学很快通达了当时的佛教经典。之后感到佛法日渐衰微的时候,为求殊胜的法脉传承而专修弥勒菩萨的法。在印度的鸡足山下,十二年孤灯黄卷,终于如上,抓住了弥勒菩萨的袈裟......

        你何必执著索巴和无著,那也都是安立的。

 

 

        昳岚,原名张华,达斡尔族,内蒙古呼伦贝尔人。毕业于黑龙江中医药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少数民族高研班学员。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钟山》《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散文世界》《散文西部文苑》《西部》《海燕.都市美文》《山花》《美文》《文艺报》《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海外文摘》等报刊,入选多个选本,获内蒙古政府“索伦嘎”奖、中国报告文学第二届征文提名奖、中国散文学会2012年年会评奖二等奖等30多个奖项,连续七次获得呼伦贝尔政府文学创作“骏马奖”。著有散文集《走出方格》《追寻你的踪迹》《哀鸿阿穆尔》和小说集《初春的夜晚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