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一片密密麻麻的玉米地,就可以到达那片荒芜的山坡。

        学校离那片山坡不算太远。我的红嘴英语老师已经无数次警告过我们,谁如果不听话,就把他扔进那里,喂一条饿心慌的巨蟒。

        我对荒坡充满想象。对那条巨蟒尤其期待。我早就对“四眼”同桌说过,有一天我要去见识一下那条巨蟒。我的同桌鄙视地说:你去呀。

        我受够了她鄙视我的眼神。从高一开始,她就一直高高在上。

        那天要走的时候,我故意在她面前装着要远征的样子。我告诉她,今天我就要去征服世界了。她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她在用她的埋头鄙视我的狂妄。

        真是受够了。我气冲冲地走出教室,什么都没有拿。

        玉米正是丰茂时。那旺盛的叶子绿得让我感到恶心。有些玉米根张牙舞爪的从地下爬到地面,粗粗的根茎白中带红,绿中偏紫,简直是诡异,我一脚一脚地踢那些看不顺眼的玉米根。

        我很快就穿过了那片大而宽阔的玉米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真正的征服计划就快开始了。

        那是一片荒芜得让人傻眼的山坡。草一人多高,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被狂妄地生长着。

        “你们还真是自在呀。”我看着那片荒坡说。我有想打退堂鼓的想法。但是想想那双鄙视我的眼神,我是活出去了。

        我找来一根两米长的竹竿,是的,这根竹竿就放在路边,像是一直在等我一样。我用它拨开挡住我的杂草,当然,我也要告诉一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想来见的、不想来见的东西,我来了。

        做这类事情,我大胆而疯狂。

        我和他彼此撞见时,我嘴里正大声地吼着:“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他一下从一人多高的杂草里冲出来,捂着我的嘴,粗声粗气地说:“不许叫,再叫就要了你的命。”

        我所有的士气瞬间消散了,手里的竹竿掉在地上。那双大手非常有力,我急促地喘息着,我闻到一股浓浓的汗臭味。

        “不许叫,要不别怪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对我说。我使劲地点点头。他慢慢放开我。我不敢转身看他。他从我后面走到前面。

        他是怎样一个人,我一时无法说出来。确切地说,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样的人。

        我觉得他像个会说人话的野人。

        他身材魁梧,个子高挑,头发上挂着杂草,一件军绿色的衣服被撕成了条状。他满脸慌张,布满血丝的眼眶里装着一对受惊的眼珠子。

        我想他比我吓得更厉害。

        “你后面还有没有其他人?”

        我摇头。

        “最近城里是不是有大事发生?”

        我摇头。

        “有没有巡逻队到处巡逻?”

        我摇头。

        “是不是一条白尾巴的狗带你来的?”

        我还是摇头。

        他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他“啪”的一声瘫软在枯草上,跟一堵墙垮下去一样,我听见荒草折断的声音响在他的身后。

        我愣在那里。无限的恐惧笼罩着我。

        从高处往下看躺着的他:“真像一团屎。”我心里骂到。他穿着的鞋破了个大窟窿,拇指直直的立在外面,我有种想走过去拔掉它的冲动。

        中午的阳光辣得狠。前面我穿梭在高高的杂草里,只感觉到闷,现在木桩一样立在阳光下,汗水不自觉地流出来。

        他的方脸被阳光烤着。他闭着眼,喘着粗气,跟这世界突然和解了一样。

        他不理我。我也不敢给他说话。我埋头看裤包里的沙马花。在刚才的荒草中我发现了它们。鲜嫩的花朵长在杂草下面,我摘下一把装在裤包里。由于刚才受到惊吓,散落了一地。还有一两朵挂在裤包上。

        “活不成了。”我心想,把剩下的两朵花悄悄扔了出去。

        “你在干什么?”他猛抬起头问我。

        “我,我在扔花。”我结结巴巴地说。

        “花?”他一骨碌坐起来,疑惑地看着我。

        他看我的眼神跟刀刃一样,割着我。我变得战战兢兢。我感觉到他的神经随时都会紧张起来。任何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触动到他。

        他会杀了我。我想。

        “你给我坐下。”他冲我吼。

        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地上,一屁股就坐下了。石头被太阳烤得滚烫,我一下跳起来。

        我胆怯地看了他一眼,拍着受伤的屁股站在那里。

        “坐下。”他又大声地吼。他的吼声像即将发怒的狮子。

        我往后退了两步。我退是想绕开那个滚烫的石头。我看见他马上就要站起来冲向我。像一头狮子扑向猎物,撕碎我。我急忙坐在地上,一棵厚皮子树隔在我们中间。

        “过来点。”他瞪着眼睛。他的眼珠子不大,轻而易举就能从眼眶里落出来。

        我站起来,向他走了两步。这两步我跨得不是很大。我绕开了那个滚烫的石头。我坐在杂草中,阳光烤着我。

        “别想耍花样。”他重新躺下。有些荒草又被他折断了一次。

        我偷偷地看他。他睁着眼睛看天。天上除了一轮红红的太阳,就空得干巴巴的了。

        他好一阵子不说话,喘着粗气。他在想他的事情。他一直心事重重。

        “赔我沙马花?”我突然说。我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这句毫无意义的话一旦出口,我就开始害怕了。我想我在挑战一头狮子。

        “什么?”他没听清楚。但更有可能是听清楚,却不敢相信我会这样给他说话。

        “赔我沙马花。”我又说。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他的黑影盖住了我。

        “如果你再说一句话,信不信我把你扔进下面的黑洞里。”他用手指着我,腮帮子上的肉轻微的颤抖着。

        我确信他会那样做。

        我一声不响的坐在那里。

        今天是我第三次逃课。我厌倦了上那些不厌其烦的课。学校像监狱。我们都是囚犯。在学校里,我看谁都不顺眼。谁都像“呱呱”叫的青蛙。上两次逃课,我躲在网吧里打游戏。老师把我抓了回去,罚我扫一星期的厕所。我装得很可怜的样子。说实话,我挺喜欢扫厕所的。我在厕所里抽烟。任何地方抽烟都没有在厕所里抽得爽。那是一种特别的味

 

        我们两人的眼神在他即将坐下时,撞在了一起。我急忙躲闪开。 

        “你最好别惹我生气。”他警告我。

        我埋着头,不敢看他。

        他坐下,手在裤包里掏东西。我想他是在找枪

        “我会听话的。”我紧张地说,立刻蜷缩起来。四周都是一人多高的草。草保护不了我。

        他看了看我,继续在裤包里掏东西。过了一会儿,一根断了的烟拿在他手里。他点燃烟。我看着他凹陷下去的腮帮子一次次鼓起来又陷下去。

        “印第安人知道吗?”他不看我。

        我点点头。

        “真他妈的狂野。”他若有所思。

        烟快在手里燃完了。他猛吸一口,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

        “憋急了,真想杀人 。”他说。他脑门上的青筋冒起来,像条蚯蚓在他的皮肤下面爬。

        “放了我。”我说。无论这句话有没有用,我都要说。我不想白白地死。

        他朝我走过来。我全身发抖。他低着头看着卷缩着身体的我。

        “害怕死?”他的声音充满讽刺。

        我蜷缩在他的黑影下,眼泪滚个不停。我以我的眼泪回答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那我就让你慢慢的感受死亡。”他转身,用力折着长在旁边的藤蔓。他发疯的样子像魔鬼。

        我想到逃跑。可我知道,面对一片荒坡,我无处可逃。我恐惧地盯着这个魔鬼。我想我死定了。我在绝望中等待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这种等待比死还要让人害怕。

        “放了我,我让我妈给你所有的钱。”我对他说。这是我最后一线希望。

        “钱?”他突然把折下来的藤蔓重重地扔在地上,眼睛放光。

        我鸡啄米似地点头。

        “你家有钱?”他摇晃着我。

        我的五脏六腑都被摇醒了。头晕,想吐。

        “有。”我浑浑噩噩地说。

        “多少?”他咧着嘴。他想笑着吃掉我。

        “我家有保险柜,我可以把钥匙拿到手。”我怯怯地说。

        “你骗我。连你都骗我。”他起身,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藤蔓,用那细细的滕蔓捆住了我的手和脚。我彻底无法动弹。

        “我说过给你钱。”我再一次说到。

        “我会相信你?”他冷笑起来。

        “我爸爸是开砖瓦厂长的,我们家所有的钱都放在保险箱里。还有存折,密码都是我的生日。”想到他两眼放光的样子,我想钱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是呀,我需要很多钱。”他坐在我刚才坐过的烫石头上。他竟然没有感觉到那块石头的滚烫。他嘴里一直默念着“钱”这个字。念得咬牙切齿。

        藤蔓捆住我的地方,皮肤渐渐麻木红肿起来。

        “放开我。这样我会死掉的。”我对他说。

        他撇了我一眼。

        “死掉?”他怀疑地问。

        “是的,死掉。”我重复一遍。

        “是呀,会死掉。”他自言自语地说。抬头望干瘪瘪的天。

        被束缚的感觉让我烦躁起来。在尽量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我上下搓着手腕。我想挣脱藤蔓对我的捆绑。

        每根藤蔓都有细小的枝丫。上下揉搓时,我的手一阵阵发痛。并且我发现,我对藤蔓的捆绑是无力的。

        我泄气了。我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他又在另外的一只裤包里掏东西。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掏出来。他愤愤地吐了一口痰。痰很浓,他需要喝水。

        “想听故事吗?”他转过头看我。

        我没办法回答他。毕竟我全身都不怎么舒服。

        “听吗?”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他是在强制要求我听。

        “我不舒服。”我哭丧着脸说。

        他冲我笑了笑。他笑的时候,深陷在脸上的小酒窝露了出来。

        这个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个猎人上山打猎。看见一头野山羊带着一头小山羊。他想只能二选一,毫不犹豫的朝野山羊开了一枪。野山羊瞬间就倒下了。猎人兴奋地朝野山羊倒下的地方跑过去。小山羊冲过去挡着猎人。猎人不想开枪打死小山羊,它太小了。猎人驱赶它,它不走,用头一直顶着猎人的枪口,拿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猎人一怒之下,开枪打死了它。

        “真他妈是个好故事,曾让我深信不疑。”他看着我笑,深陷的小酒窝又出现在那张方脸上。

        “我疼。”我对他说。

        他不笑了。方脸恢复了原来的平整。

        “你说是猎人勇敢,还是小羊勇敢?”他严肃地问我。

        我的疼痛表现在脸上。我拧着脸。

        “小羊。”我说。

        “我还是喜欢猎人。”他不在乎我的回答。

        他站起来。垫着脚往山坡下面看。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有些许安慰。

        “这个地方看来我是选对了。”他顺手折断一根狗尾巴草,重新叼在嘴巴里。毛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在他嘴角上下晃动着。

        “你不喜欢读书?”他突然问。

        “不喜欢。”我说得干脆利落。我厌倦了上学。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我说。

        “我的书柜上有好多书。以前我认为,哪一天看不见书,我可能会死。不过,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了。”他说。

        他在笑自己。不怎么整齐的牙,白白净净。

        “我老婆比我小十岁。她在报纸上看见我的文字后喜欢上了我。她来找到我,说要和我在一起。那会儿,我们真是天垮下来都不怕。多么美好的日子。”他停了一会儿,过去拽着他。

        “后来老婆像变了一个人。她说我写的东西是垃圾。我也像垃圾。她整天和一堆垃圾生活在一起。”他苦笑着。

        他在裤包里掏东西。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手从包里拿出来,愣愣的呆在那里。

        他平静下来。他的平静让我有了少许的放松。

        我慢慢审视着这张脸。他的鼻子在整张脸上显得尤其明显,高而挺。眉头浓,眉尾淡,浓淡之间自然而然的就过渡了,让人丝毫不觉得难看。他的皮肤应该不像我现在看见的那么黑,现在的黑大部分是由于后期紫外线造成的。他的头发很健康,每一根都又粗又亮。

        他不像个坏人,我对自己说。

        “你应该少看些书。”我脱口而出。

        “你觉得是书让我和她之间产生了不可修复的距离?”他问我。

        “我想是。”这只是我的猜测。我讨厌死了读书。

        “她不是厌倦书,而是厌倦了生活的穷困。我们实在太穷了。而她需要钱去满足她的虚荣心。我没能力挣钱,也不想挣钱。我只想和书呆在一起。我从小就喜欢看书,没人能改变我。”他怒着说。他的脸红红的。

        “在家里,我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书里,我走不出书房,只要走出书房,就觉得心里空得慌。在单位上班,我总带着一两本无关紧要的书。领导先找我谈话,后来警告我。他说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机构,不能坐在为人民服务的机构里自己服务自己。他说理想是远的,现实才是近的。我被开除了。他妈的,他竟然开除了我。”他把嘴角的狗尾巴草一口吃了进去,用力地咀嚼起来。

        “为什么要开除你?就因为这?”虽然我还没有完全对眼前的这个人放松警惕,但是,我实在觉得这个开除人的理由荒唐。我可怜他。

        “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妈的,这个世道简直太可笑了。”他歇斯底里,眼神和刀刃一样锋利。

        我卷缩起来。同情又恐惧地看着他。。

        “我需要那份工作,你知道吗?我太需要那份工作了。”他一把又折断了几棵阳光下的狗尾巴草,紧紧地捏在手心里。我知道他想把那几棵狗尾巴草变成粉末。

        “我本来想杀了那个人。我尾随了他好几天,看见他进入各种场合,妈的,他活得体面极了,让我突然不忍心杀死他了。我选择屈服于他。我找各种机会,像狗一样给他摇摆尾巴,像狗一样装出动物永远低于人类的姿势仰视他。”他哈哈大笑。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想哭。他的笑压着我,让我哭不出来。

        “为了把我的可怜样装得更彻底,我做了一次非常精密的计划。这个计划花了我几天的时间。我在梦里都在为这个计划伤透脑筋。直到最后,我认为天衣无缝了。”他刚坐下来。风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立马站起来,朝四周张望。

        “这里越来越不安全了。”他低声说。

        他一把把我从地上拽起来。他想拖着我走。在他的力量下,我险些摔倒。发现我走不了,他跪在地上,解着我脚上的藤蔓。我看见他的头顶有两个交接着的漩涡,像两朵开着的小梅花。

        脚上的藤蔓解开,血液流通,我感觉舒服了一些。

        他一只手拽着我的衣领,一只手拨着茂密的杂草,他要带我去哪里,我想对于他来说,也是个谜。

        杂草割得我脸疼。

        “这里有巨蟒。”说这话时,我脸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疼着。它们随时都可能流出鲜血来。

        我惧怕血的样子。血让我发腻。晕血在我身上发生过好几次了。

        他停下来。紧张地看看四周。然后怀疑地盯着我。

        “我们老师说的。”我说。

        “难道现在我还有必要怕什么吗?”他迟疑了片刻,继续拽着我的衣领,往高处走。

        我闭上眼。任由他摆布,任由杂草和荆棘刺痛我。大不了再晕血,我对自己说。

        “你是上天送给我的宝贝。”穿梭中,有那么一会儿他停下来对我说。他的脸上布满荆棘的阴影。他正在被什么东西分割,他一无所知。

        “有你在,就多了一个砝码。必要的时候,说不定你能帮我大忙。”他说。

        他在荒坡中拖着我,看着他的背影,我说不出的难受。我像他牵着的一条狗,尽量学着服从于他。

        我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之天被我们走得快黑了。

        他一屁股坐下来,随后就瘫在了地上。我倒在地上。我们都喘着粗气。

        “天又要黑了。我还要等多少个这样的天黑才能逃到天亮。”他躺下来,疲惫地说。我们肩并肩地躺着。

        尽管我很累,我还是不想和他挨得太近。我轻轻往旁边移了一点。

        他是知道我的移动的。他对许多风吹草动都是敏感的。他闭着眼睛,没理我。我想他的心里到处都遍布着黑暗的到来。

        我的红嘴英语老师有没有发现我的逃学?她会为我焦急吗?她会到处找我吗?在这之前,我想她是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的人。我的爸爸我很少看见他,他整天在忙他的砖瓦厂,他也是我讨厌的人。

        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念的全是平时讨厌的人。我心想。

        我一直憋着一泡尿。这泡尿现在在我小肚子里翻滚。我感到它就要冲出来了。

        “我要撒尿。”我爬起来,焦躁地说。他解开我手上的藤蔓。来不及多走两步,我就在原地撒起尿来。

        他没有监督我,也没骂我。

        “我要把你继续捆起来。”他在一旁折着藤蔓,折好后,分成两股扭在一起。他在等我。像一个陷阱在等着我。

        这片荒坡随处都是这种柔软、韧性十足的藤蔓。如果先前有过想逃离的想法,我想说现在我没有了。并不是我无处可逃,而是我心里不想逃了。无限的疲惫让我一身虚脱。我走过去双手放在他面前,他愣了愣,把我的手捆上了。为了他方便,我坐下,把双脚也递给他,他又愣了愣,还是捆上了。

        “学乖了。”他边捆边说。

        我没回答他。

        这次捆得没上次紧。虽然我的双脚依然能感觉到不舒服。

        月牙儿从山顶升起来。我想着我睡的小房间也能看见每晚的月亮。睡不着的那些日子,我一晚一晚的把一轮月亮看扁下去,又看圆起来。

        他睡在我身边。像具尸体。我想他该死掉自己。他已经穷途末路了。

        “别耍花样。”我认为他是尸体的时候他说。

        我背对着他。我和他之间空空的。像隔着两个世界。

        他知道我不会逃了。我同样知道我不会逃。面对这样的夜,我胆小如鼠。

        “这里会不会真的有巨蟒?”我在问自己,也在问他。

        “我还没有见过荒成这样的地方。这里面埋藏的秘密谁都难以预料。”他说得很平淡。

        我背心一阵发凉。趁他不注意,慢慢向他靠拢。

        他平躺着。他的高鼻梁在夜里像座挺拔的小山峰。

        第二天早上我先醒来。昨晚我做了一晚奔跑的梦。胸闷。我睁开眼睛,他的大手搂着我。他平缓地呼吸着。我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脸比昨天脏了很多,以至于我一眼就能看见那张脸上泪水流过的痕迹。我无从知晓他是在什么时候流泪的。或许是在梦里。或许是夜最深的时候。

        胸闷加剧。我想移开他的手。他睁开眼,警惕立刻出现在眼睛里。

        “给我老实点。”他把手从我胸口移开。

        他站起来,背对着我。太阳从他的头顶升了起来。

        “我不知道今天怎么过?”他说。

        “放了我。”我对着他的背影说。

        他转过身,初升的太阳挂在他的头顶。反光,他的脸一片黢黑。

        “谁放过我?这个世界没有人肯放过我。”他冲我吼。

        我面对着黑漆漆的他,像面对着一面坚硬的墙。

        “我都把自己落魄成他的一条狗了,向他示好,向他摆尾巴。为了让他更彻底地看见我的可怜,我精心策划了一场家里被盗窃的现场。我想告诉他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太需要那份工作了。可他,不但没有怜悯之心,反而揭发了我制造的假象。我在小城声名狼藉。我连最后的自尊都没有了。谁又想过放过我。”他想哭,可当着我的面,他始终没有掉下眼泪。

        我坐起来。身下压断的枯草顺溜溜地趴在地上。

        “这些草太容易被征服了。”我想。

        “半夜我翻窗进了他们家,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盗窃犯。他家的客厅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悄悄潜入一间靠里的卧室。我不知道那是他的卧室。他告诉过我们,他的卧室紧挨着街边。他突然醒来,“啪”的一声把灯打开。我预设过无数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过在我偷东西的过程中,他会醒来。同事们说,他睡下之后就跟死了一样,着火都吵不醒他。他从不否认这样的谣传,他承认自己瞌睡实在太好了,因为瞌睡好加上呼噜声太大,他的老婆整夜不能入睡,得了失眠症,没给他生一个孩子就和他离婚了。你知道吗?看见他那双眼睛,我所有的恨都上来了。我把他的头往床框上撞。一次又一次。他无力还手。我看见血从他头上流下来,血染红了我的手,我仓皇地跑了出来。除了我的脚步声,后面一片安静。可能他死了。”他蹲下来,双脚发抖。

        “枪战片里,人流好多血都死不了。”我说。

        “你认为他没有死?是不是?”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的眼神里充满渴望。

        “我杀过一只鸡。脖子都快割断了,它都死不了。”我看着他。他实在太难受了。我想安慰他。

        “如果他没有死,我顶多坐几年牢。”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新的希望在燃烧。

        我点点头。我相信死亡不会那么轻而易举。

        他在原地来回地走。

        “应该没有死。应该没死。他没有死的话,什么都会好起来。我也不读那些破书,它们害我不浅。我可能会蹲几年监狱,那没什么可怕的。我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我从头开始,向朋友借点钱,开个卖碟的小商铺。我每天坐在小商铺里,看来来往往的人,还有等我老婆,他会看见我的。她喜欢民谣,我也喜欢,我把那首我们都喜欢的民谣整天在小店里播放,她会听见的,会的……”

        他开心的样子像只蹦跳的小兔子。

        “我喜欢民谣。我有一抽屉有关这方面的碟子。”我告诉他。

        “真的吗?”他惊喜地问我。

        我点着头。我告诉他我高一就喜欢民谣了。

        “到时你到我店里来买民谣碟,我给你打折。”他说。

        “可以。”他的主意挺好,我马上答应了他。

        “可你真的认为他没有死吗?”他突然停下来,问我。

        我受不了这样急刹车似的问话。我已经在想去他店里买碟的事情。

        “我想,有这种可能性。”说这话我没有底气。我知道世事难料。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如同一个气球刚刚还在膨胀,瞬间就爆炸了。

        太阳挂在我们两人的前方。阳光把对面的山切割成生机勃勃的一部分,黑漆漆的一部分。

        其实,要知道那人死没有死,很简单。但他还在犹豫。

        “我不能下山,不能。”他坚定地说。

        我知道他把事情放在了最坏的结果上。

        “我可以去。”我试着说。

        他看着我。他充满希望又否定又肯定的眼神在我脸上留了好长时间。他在矛盾与肯定,怀疑与犹豫,希望与绝望中不断地挣扎。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继续说。

        “不行。你是我活下来的砝码。”他果断地说。刚才对一切美好的憧憬,好像是他和我短暂的一场梦。

        他整个身体瘫软了。对一切美好的建设也崩塌了。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虽然地上有杂草铺垫,我依然听见“砰”的一声。

        那么瘫软的身体,也能给大地造成一种倒塌的力量,让我有点不可思议。

        我心里问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愿意去给这个绑架我的人打探消息?还是仅仅想借机溜走。绑架的事实本身存在,但为何我的心灵深处总有一份于心不忍。我是他猛然间遇见的砝码,我这个砝码他自认为可以救他一命。他是一个被世界逼疯了的人。连装狗的勇气都让人践踏,难道他不值得愤恨一切吗?

        “让我去吧,相信我。”我对瘫软在地上的他说。说这句话,我是对自己的内心再一次拷问之后的结果。我确定我想帮他。

        “别说了。”由于激动,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

        “我就读于实验高中高三一班,我的名字叫高玉玺。”我大声地说。

        他从地上一下站起来,他全身颤抖着。他手指着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的走动着。最后突然冲着天大声吼起来。他的吼声像在喷心里的一团火。

        我吓坏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就是你是一个叫不出名字、不知道是谁的人。别告诉我关于你任何消息。我不想听,听见没,我不想听。”他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我看见他的脸色由红变成紫。

        他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扔向我。干燥的泥土到我身上时完全散开了。我闭上眼,闻到一股生土新鲜的味道。

        “只有我能帮你。”我说。

        “我不让你帮我。没有谁想帮我。”他埋着头,手不断的把自己的头发搞得更乱了。

        “我在网上看见过一个段子,说一只贪吃的野鸡钻进一座茅草房里出不来了。野鸡在茅草房里咕咕咕地叫,一只大灰狼听见了,站在门口对里面的野鸡说:我来救你吧?野鸡果断地拒绝。过了好几天,大灰狼从茅草房经过,还听见野鸡在里面叫。它又说:我来救你吧?野鸡无奈地答应了。大灰狼把野鸡救了出来,野鸡得到了自由。”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一口气讲完了这个故事。我只想让他知道,只有我能帮他。

        他在痛苦中挣扎。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在认真听我说的话。

        “你可以在我身上冒一次险。”我说。

        “不。”他果断地切断我的话。我隐隐感到疼痛。

        阳光越过我,爬过他,滑向更低的地方。

        我的嘴唇渐渐干裂,肚子里响起怪叫声。他也在忍受着饥饿和口干舌燥。但此时他的难受并不是身体上的难受,更重要是精神上的、心里的。他已经不信任何人了。

        今天又是一个干巴巴的蓝天。天真丑。这种丑会让我厌倦一辈子。

        我想到他刚才说过的今天怎么过?是呀,今天怎么过?明天怎么过?我想我会死掉。死掉也好,我不想看那死蓝死蓝的天。

        我想念我的红嘴英语老师。我想象着她每次张嘴发出的每一个漂亮的音节。她喊我的声音真美,只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发现过。我后悔极了这次的逃课。我的人生可能就毁在我的这次逃课上。我的高高在上的同桌现在干什么呢?没有我,她的高高在上还有意义吗?

        我很少考虑死亡。只是爱把“死”字挂在嘴边。对于死,我无端轻蔑,跟自己会活到不死一样。看见别人的死亡,我觉得是一个活够了人的大笑话。

        还记得前年我的伯伯死了,很多人把伯伯的棺材往山上抬,那山路真是陡峭,注定是给死人走的。抬棺材的人在狭窄处有的使不上劲儿。他们说我瘦,完全可以在棺材下面使一把劲儿。我懒得理他们,跟在人群后面玩手机游戏。玩到高兴时,忍不住喊出了声:真他妈刺激。所有人都看着我。我还不懂一个人的死。

        从那天我的手机就被大人没收了。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我觉得就是死了一个人而已,至于那么郑重其事吗?

        今天,我把最坏的结果当成了死亡。我死在这个荒坡上,身体腐烂也没有人发现我。太阳烤着我的白骨,最后连DNA也鉴定不出我是谁。我的爸爸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我见过婆婆离开人世时,妈妈哭晕的样子,那要命的样子,让我现在回忆起来都背心发毛……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我畏惧的是死亡之外的东西。比如带给别人的悲伤,比如我成为了别人的一个大笑话。

        笑话别人的死,比死本身更加让人难过。

        他听见我叹气,无动于衷。他渐渐变得不那么警觉和敏感了。

        太阳往正空中升。阳光打着滚的掉下去。我想阳光该落到底了。落到底之后,过不了多久它又要往上爬。一切都那么枯燥。

        我想睡一会儿。确实我在一会儿之后就睡着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你走吧。”他把我摇醒。

        我浑浑噩噩地揉着眼睛,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你走吧。”他重复到。他解着我手上脚上的藤蔓,不看我。他头顶上的一对旋涡对着我。可能是眼花,我看见那对旋涡在他浓密的头发中动了起来。越旋越深,越旋越深,到达一个我看不见的深渊。

        我甩着麻木的双手,不敢站起。马上站起来,我会摔倒。

        他坐在我旁边,看着对面荒凉的山坡。

        “你真的放我走?”我问他。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双脚。奇怪,虽然我又渴又饿,可我没有快速想逃离的感觉。

        我和他平视着对面的山坡。我告诉他可能对面山坡才有巨蟒。

        他不说话。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我要走了。”我说。

        “你走吧。”他淡淡地说。仿佛他对什么都不关心了。

        我拨开脚下的杂草,往前走,杂草老是碍着我的脚。

        “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我站在杂草茂盛的地方对他说。

        他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我并不排斥他的冷笑。那笑像我的爸爸。

        我转身走了。

        没走多远,我又停了下来。我朝他的方向喊:“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打听那人的消息,回来告诉你。”

        我看见他站了起来。风把他的头发刮乱了。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头上的旋涡又会把他的头发顺其自然的分开。

        回到小县城,填饱肚子,没来得及回学校,我就去打听那人的消息。要知道一个小小的县城,是关不住秘密的。

        那人没有死,我很快找到了他住院的房间,他头上包着纱布,正喝着粥。

        太阳就快落山了。我要赶到太阳落山之前,把这个消息带给他。

        我飞快地往回赶。杂草荆棘一次次地刮破我的皮肤。疼痛在那一刻似乎是别人的事。

        “快到了,快到了。”我不断的为自己加油。我赶到了那里,看见他为我亲手解开的藤蔓扔在原地。他不见了。

        我到处“喂喂”地喊他。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你快出来,他没有死。你快出来。”满荒坡的草都听见了我喊他的声音。草摇晃着,把我的声音一浪一浪的推向远处。

        我想他已经听见我的喊声了。他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回答我。

        又一个夜晚快要降临。我匆匆忙忙往山下跑。我怕遇见一条巨蟒。它会吃掉我。

        山下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响声洒满整个荒坡。

        他们说今天下午有人死了。那个寻死的人急匆匆的从山上冲下来,毫不犹豫地跳进县城旁边的大水库里。没人拦得住他。连水库的大门都像专门为他敞着一样,大大的开了一天……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3期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凹村》。作品散见于《十月》《民族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现供职于贡嘎山杂志社。